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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八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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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早已买好的墓地旁,刻好的石碑摆在一旁,几个工人在旁边抽着烟等着我们哭完他们好做事。
筱纯停止呼吸后,按她的遗愿,没有办丧礼,直接火化……火化时,只有何苗的丈夫一个人守在里面,我们三人站在外面。黎明前的风吹得每一块头皮都发凉,何苗的丈夫捧着那个盒子出来时,何苗和童妍一起失声痛哭,无论之前多么有心理准备多么坚强,当那个盒子包容了你最不舍的人时,那种无法接受之感只能用痛哭来表现。
何苗的丈夫抱着她,我抱着童妍轻轻抚着她的后背,然后眼泪无声滴在她的衣服上。我看过轻盈和许正经过一把火,便永远住进了这个盒子里。第一次看到那些没有完全火化成灰的骨架时,我腿一软整个人跌在地上失声痛哭,哭得失去了知觉……这第三次,我已经能够隐忍,但这心,痛得程度从没有因为经历过而减弱。
第三次看到下葬,筱纯这次最为凄凉,四个人,目送着她。一个曾经多么风光或者堕落的生命,在这里也不过是一个小盒子来包容。看着一排“慈父”“慈母”“爱儿”“爱妻”这样的墓碑头衔,我们三个决定破例在墓碑上刻“挚友”二字,立碑人为我们三人。
在火葬场那一刻已经哭够,此时此刻三个人都裹着衣衫疲惫地靠在一起,那些工人见我们不吵不闹的样子,怀疑地看了很久,确定我们不会突然冲上去抢夺骨灰盒后,开始动工具,封洞,安碑……
工人结完帐走后很久,我们三人还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何苗的丈夫看看时间,规劝:“走吧,筱纯安息了。”
安息。她们先各自回家,我一个人去了筱纯的住处。
陶冶临时有事必须晚两天回来,我什么都没告诉他,只说有事在深圳,挂了电话,继续收拾筱纯的衣物。
买房者和中介中午如约来到了筱纯家,他们给了汇款单,我核对后交了钥匙,提着一堆筱纯生前的东西,准备出门。看了眼饭厅墙上那幅画——李义雄曾画的筱纯的素描,走上去取下来,终于头也不回地关上了那扇再也不属于筱纯、我们也再不必来踏入的房子。
人生中,我最不想见的人,我必须去见。
李义雄被押回这边监狱的这几个月,想必吃尽了苦头,没有了那天挟持安静的恐怖与嚣张,颓废地坐在我对面。我将存有那套房子钱的银行卡交给他,他没接,只是诧异地望着我,我开口:“筱纯去世了。”他眼睛里发出惊异的光,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我面无表情地继续:“这是她人生中给你的最后一笔钱,你收好。”
他望着银行卡,呆滞地说:“我拿来有什么用,你拿去给孩……”我迅速打断:“你出狱那天病入膏肓还没有死的话,可以拿去看病。”我几度想控制的语气,还是显得那么极端。
“蒙洁,你们很恨我吧?”
“别轻易用‘恨’,恨,会杀掉很多无辜的生命。”因为恨,所以蒙歆杀了轻盈,所以李义雄“杀”了筱纯。
他沉默,有点咳嗽,我看着,无任何感觉。待他抬头,我说:“我只是一直以来都想认真地问你一句,你爱过她吗?爱过那个叫闵筱纯的、为了你吃尽了苦头尝尽了冷暖、还为了你失去了生命的女人吗?”
他沉重地点头,比我想象中直截了当:“爱过……很爱过……”他将头埋进手臂里。
等他抬头时,我不敢相信,他眼角有泪。可是当我看见这滴泪时,我觉得多么可笑,我简直想要放声大笑。爱过,就是让她身心饱受残害?爱过,就是让她最后一无所有,包括她自己的灵魂?爱过,就是把她逼上绝路?爱过,就是现在这一滴泪吗?你承受得起筱纯的爱吗李义雄,你现在忏悔你能够把她给我唤回来吗!
“蒙洁,我对不起她……我恨她的父亲,却拿她做报复的靶。我对不起她,对不起……”他低头,任自己的右手不停扯着自己的左手,仿佛这样来缓解心理上的痛苦。
“不要跟我说。他日自己出去,跪在她墓碑前,磕得头破血流地对她说。”我眼睛望向旁边,紧咬嘴唇。
我缓了下自己的情绪,把那张他没接的银行卡硬放在他手上,起身说我该走了。他却叫住我:“蒙洁,孩子……她还好吗?”我转身:“现在这个问题与你没瓜葛了。”他还惦记着安静,他真的以为,如筱纯所说,那是他的孩子。
他听我这么不客气的回答,再次低头,轻说:“确实,与我无关了……我只是想知,她还好不好……我想,我这一生,没命,也没脸再看我的孩子。”
我愣在那里,没有挪动步子。也许不否认他认定的事实,对他的牢狱生活来说,也算是一点心理安慰。如果他当安静是筱纯和他的孩子,以他现在的情况,我为什么又要残忍地去磨灭他心中唯一的牵挂?他也是个人,有着人所具备的血肉之情,没有那情,他又怎么会有恨?无论他多么十恶不赦,他是筱纯深深爱过的人。
我于是犹豫一下,平静地说:“孩子很好,放心,我懂得如何照顾她。”说完,将我的钱包拿出来,里面有一张安静一岁时拍的照片,我把它抽出来放在他面前,说,拿好吧,就当纪念。
他感激地望望我,我转头离开。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两天来,竟然心伤地忘了我在这里有一个伴我成长的家,我怎么能有这样的失落感,我还有妈妈在这里,那里应是我最不必避忌的地方。
到家时已是傍晚,妈妈正准备出门去住院部上夜班,一见我又惊又喜,挽着我重新坐回沙发上,问我安静和羽澜的情况,问我的家庭琐事,我含糊着回答很好,报喜不报忧。做人儿女,如果没有办法在父母身旁日日照顾,至少不应让他们担忧。我妈听后放心地笑着,突然说:“囡囡,你已经很久没有见你爸爸了,我听说,他生病了……“
“什么病?”刚经历了生死,对病的反应似乎是惊弓之鸟,我不由自主地关心他。
“倒没大碍,高血压。”
“那我明天去看看他。”我如此脱口而出,毫不矫情,让我妈都诧异。曾经,我要找多少借口来避免见到我父亲。
许是我这次的干脆让我妈看到了些希望,她进一步试探说:“结婚那么久了,第一年因为工作忙,第二年因为怀孕不方便,你还没有去看过陶冶的父母吧?”
我一个走神,随即努力挤出一个笑:“总会去的。妈妈,你先去上班,我今晚在家睡,明早见。”
妈一边点头一边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关心问:“囡囡,你这次回来到底是遇到什么事了?”连她都察觉我今天的反常。
“真没什么,我就想回来看看你和哥哥。”
才看了生死的人,会对他人和自己都变得宽容。既然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在生命的规律里失去彼此,就应该用有限的生命来尽量爱与我的生命息息相关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