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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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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日,大军即向东开拔。王长史送别儿子之际,少不得要说几句勉励的话。王泰一如既往,态度恭谨地听着。待父亲说完,两旁送上壮行酒。王长史端了一杯,递给王泰,酒香醇厚,正是白堕春醪。王泰接过,一饮而尽。随后跪在地上,给父亲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他因母丧,此际出征也未换去孝服,王长史见儿子素衣白袍跪拜自己,突然间觉得心下一沉,说不出的烦恶,挥挥手说:“起来吧。”
王泰却不肯起身,道:“我有一言,大人请听。”
王长史见儿子自说自话,面露不悦。待要责备他几句,一则儿子就要出征,二则见他态度郑重或有要事,一时间忍耐下来,仍不免有几分冷淡地道:“说吧。”
王泰双手交拱于面前,略垂了头,挺直上身朗声说道:“儿常闻,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今领兵出征,此去杀人之众,自不待言,儿犹恐东方变乱,势所难免。望父亲大人今后善自珍摄,儿就此拜别。”
王长史听他句句说得清楚明白,竟有些斩钉截铁的味道,一时间愣在哪里,无话可答。王泰说完了话,就此起身,又望了僵立的父亲一眼,转身退下。
“阿首……”似乎父亲迟疑地叫了他一声。王泰并没有回身,略缓了缓,没有再听到什么,就步也不停地离开了。
该说的话皆已说尽,接下来便是向前走。
阿首。父亲给自己起的小名,本意是泰为五岳之首。
但……其实是“自伯之东,首如飞蓬”的首吧。
三吴军队与辅国将军麾下的交战,从一开始就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杀戮。如王泰料想的那样,己方欠缺训练的乌合之众,完全不能和敌人相抗。匆忙挖掘的壕沟,也被敌人轻易突破了阵地。除了自己所在的本队做了略为像样的抵抗,其余各部很快被击溃。一部分人投降,更多的人逃散。
“公子,快逃!”
王泰身边的侍卫急切地喊道。他知道王泰骑术生疏,乱军中恐怕无法前进,伸手去揽王泰坐骑的辔头,要帮他调转方向。王泰却没有半点慌乱的神色,扭头问他:
“你的刀不太沉吧?”
“啊?”
王泰不待对方反应,伸手抽了他腰间的长刀,一按鞍鞯,纵身跳下马来。他对大惊失色的侍卫微微一笑,用刀背抽了一下自己的马。那马一窜,侍卫犹自揽着它的辔头,纵然慌忙松手,自己的马也被带开了步。这边王泰已经向着敌军的方向迎了上去。他望着四下围拢的敌人,脸上先是泛起一抹茫然之色,继而握紧手中利刃,神情肃然,带了杀气。
有人冲上前来,看到王泰一身丧服、打扮与别个不同,不由得愣了愣。王泰举刀就劈。他力气不大,出手却准,正砍中那人肩颈处,鲜血飞溅,也喷到了他的脸上身上。一股温热的腥味弥漫开来。
虽则一早做了心理准备,可紧接着会发生什么,他并无概念。正当他收刀回身,已被两三个人围住。训练有素的兵士出手如电,一刀砍在他的侧肋上。王泰身体一晃,斜斜倒下,就着地势一滚。对方跟上几步,王泰抓起一把泥土劈面摔去,撑着站起来,举了刀一阵乱劈乱砍。一人腿上受伤,倒在地下呻吟。另几人见他这般不要命地乱打,权且退后几步。
王泰肋下伤处的血不断地涌出来,把他的白衣染红了一大片,手里的刀觉得越来越沉,动作也缓了下来。那几人见状又扑了上去,挥刀要取他性命。
突然有人喊道:“等等!”敌军中有个军官模样的人策马上前,喝止士兵,打量王泰片刻,哈哈大笑:“我说是谁,打得这样难看,这不是王长史的公子吗?”
王泰此刻身体摇摇欲坠,用刀撑了地,仰头看他。那人见他垂死挣扎,本觉滑稽,却见王泰毫无惧色,冷冷地瞪着自己,这下就有些笑不出来,沉了脸喝道:“王泰小儿,还不投降!”
王泰略略提起刀来,刀尖向下,悬在空中晃了两晃。敌兵以为他怯了,正等着他掷刀于地,王泰突然间提了口气,手臂一扬,将那柄刀如投壶之箭一样直抛出去,正中马上军官的面门。饶是他此刻力竭,也碰得那人额头流血。
众敌兵一拥而上,将他反拧着臂膀按倒在地。有人狠狠地踢他肋下伤口。王泰呛咳起来,被踩着头向下按,满口都是沙土。那个军官怒发如狂,跳下马来,喝令众人揪起王泰,一手抓住他的头,另一手抄了柄匕首道:“老子先剜你一只眼睛!”有人出言拦阻:“明府恐有他命,将军不可造次!”那军官收势不及,只得手一抬,在王泰右边眉弓上划了一道口子,冷笑道:“便宜这小子。”
王泰一只眼睛被血糊住,勉强张着另一只眼,唾出嘴里的泥沙。更多的人围拢上来。有人道:“这家伙长了一副谋臣的样子,干的却是以卵击石的无谋勾当。”有人嘲笑:“就是个纸上谈兵的小白脸,琅琊王氏,不过如此。” 有人催促:“赶紧带走,不要在此生事。”士兵反剪了王泰双臂,将他拖走了。
敌军清扫战场,收队归营。王泰被关进临时设立的牢房,隔一日,又被囚车送到附近的城中监牢。狱卒好歹把他的伤口包扎了一下,勉强止住了血。其后两天,没有传来任何消息。
到了第三天头上,一个文官打扮的人,由几名狱卒陪着,来到他的牢房之外,以走程序的语调验明他的身份。“王泰。”文官冷冰冰地说道,“你父子二人并作妖孽,饕餮放横,伤化虐民,罪无可赦。辅国将军有令,要将你的首级送回京口。”
牢房中一片寂静。文官等着犯人爆发常有的绝望哀嚎。然而王泰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那么说来,你们还没找到我父亲。”
“你……”
“以辅国将军的器量,一定希望将我们父子在京口斩首以示天下。现在你们只能靠我的首级入城安抚人心了。”王泰淡淡地说。
文官被他这语调激怒。起初怀疑王泰是有意做作,见他神色淡然,不似作伪,冷笑道:“不劳你费心,你的死期到了。”说着手一挥,几个狱卒上前开了牢门,来拖王泰。王泰身体极度虚弱,任由他们拖将出来。文官听王泰鼻子里像是哼了一声,随后发现那居然是几声低笑,自己反倒有点毛骨悚然。
“你笑什么?”
狱卒捏住王泰的下巴,迫使他抬起脸来。昏暗的光线中,王泰的眼睛显得分外明亮。
“要做的事,终于只剩下最后一件了。”
王泰在被推出牢房时,胳膊被牢牢绑住。等到了法场,来了两个军士,将他的绑缚松开,动作粗鲁地将他沾满血泥的外袍换下,披上一件白色麻布外衫。随后又用绳子绑住他的双手。这次绑得不那么紧了。
是了。过不多久就要死的人,没必要绑得太紧吧。
四周聚拢了许多人,看热闹的百姓相当不少。也许是感到了举办仪式的压力,军士沉着脸,使劲推了王泰一把。他向前跌出一步,随即抬起头来。前方不远有一座临时草草搭筑的台子。阳光照在上头,有什么冰冷彻骨地一闪。
那就是终点了。众目睽睽下的终点。他几乎是本能地直起了身子。
这个时代有层出不穷的临刑色不更变的壮举,其中还不乏自家叔伯们的以身作则、传为美谈。家学自小就培养子弟们锻炼这个色不更变的涵养,总归是为了……用得着吧。在这种像是将养的鹅给拎出来宰掉的场合。被评点被传播倒还在其次了。
不到最后一刻,还不能说自己及格了啊。
王泰力求步履平稳地走向台子。他身上的白衣是胡乱披上去的,寒风一吹衣襟散乱。发髻方才草草一挽,早就散开了半边,脸上的血泥还没擦净,样子其实相当狼狈,但他不以为意。他走得并不算慢,可是脊背上照例挨了几下打。
王泰登上了台。深秋的正午,日光清冽,照在刽子手的刀上,明亮得刺眼。
背上又挨了一下。原来是自己不知不觉走得太靠前了。
忽然间想起了一件事。那时节我骑着马,弟弟却不要骑。我说,你这个人啊,有马不骑,非要走路,将来有人用棍子赶你走的时候。
如果遇上这样的事……如果只是遇上这样的事,那真算是幸运了。
当时却有个听不惯这话而沉下脸来的傻瓜。明明经过那么多——从北方,走了那么远的路,好不容易到了这儿……如今这里一样天下大乱。
你又会如何收场呢?
但那也和我无关了。我已经走到了终点,而且,我的死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有人扯着嗓子在读一篇骈四俪六的文章。王泰被推搡着跪倒在地上。有人拨开了他颈后的头发。骈四俪六嘶声喊道:乱臣贼子穷凶极恶,污国害民天命殛之。
乱臣贼子。父亲是乱臣,自己就是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跟着家族走又怎么样呢?我知道很多孩子,都被亲生父母吃了。”
你曾经这样告诉我,我那时很吃惊。
我知道了……如今我是知道了。
王泰挣扎着扬起头来。他没能看到什么,只隐约感到刀光一闪。
长兴,我被父亲吃掉了啊。
想来,你也该看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