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十二章 考终命（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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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靖远望梅林，淡淡道：“真是晦气，居然和那个女人看上同样的梅花。父亲的眼光一直都很有问题。赏梅也是，交友也是。”
路圆圆的话音有些提高：“你很厌恶东宫妃殿下？”
温靖的眼睑微垂，语气里的蔑意毫不掩厌弃：“蠢女人一个。还号称什么璇玑才女，真是书读多了，脑子也读傻了。明明自己是冤枉的，也不知道辩白，就那么干脆愚蠢地一头撞死，她一个人死就死了，还牵连了上万人跟着她一块去见阎王。”
路圆圆勾了勾唇角，道：“你以为她当年不想吗？”
她的语气十分平静，但温靖还是在那片平静里发现了不平静的东西：“你认识她？”
路圆圆微怔了一怔，随即失笑：“你觉得可能吗？”
温靖道：“有何不可？”
“我与东宫妃身份之差如云泥之别。”路圆圆自己说的都有些好笑，温靖居然问的如此认真。别说她真的从来没见过书弦生得什么样，就算见过，也可以想出千八百个理由来搪塞。
温靖说得斩钉截铁：“这不是理由。论身份你又从哪里配得知承景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不配呢？”路圆圆忽然反问。
温靖有些危险地眯起眼：“你到底是什么人？说真话。”
“路氏的三小姐，你的死敌路茞的亲妹妹。”路圆圆微笑，“这是最真实的答案，你满意吗？”
答案自然是不满意的。但温靖也更清楚，以路圆圆的态度，想要再从她口里挖出些东西，除非还像之前那样，遇到她脑筋不清的时候。
他审视猎物般的眼神在路圆圆身上定了半天，仿佛刀锋一般，逡巡着，试探着，试图剖开她的内心深处的软肋。路圆圆不动不摇，依然微笑镇定自若，无形的威压彼此互相交错，针锋相对不相上下，终究无迹可寻。
温靖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亦绽开笑意：“居然连身份都成迷。你还真是讨人爱。”
路圆圆娇羞地垂下头：“多谢温郎抬爱。”
这女人素来牙尖嘴利，那句“这辈子在口舌之争上还从没输过”估计也不是什么虚话，他在口头上很难占得什么便宜。但若要就此服输，那是万万不可能。
照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他还是得慢慢来，否则一下子就弄死了，往后也少了意趣。温靖拉住路圆圆的手：“跟我来。”
手指相触，一方是温热，一方是冰凉，反差更加鲜明。路圆圆好像就从来没有什么火热的时候，身上总是淡淡的凉意，就好像永远都温暖不了的玉器。林子里的风并不大，幽静十足，阳光正盛，透过树影的罅隙洒进来，像是碎金子一样在影子的河流里涌动。
温靖拽住了她就往前走，路圆圆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温靖又拽了拽：“走啊。”她微一愕然，温靖道：“你还想我把你像麻袋一样扛过去吗？”
路圆圆非常老实地摇头。她的面色还有些不振，看上去就是个被欺负得死死的小白兔。
不过她这副皮相落在温靖眼里，已经是“面目可憎”的同义词了，自然也生不出什么怜花的心思。只道：“要么乖乖和我走，要么我就把你丢这。”
好女子不吃眼前亏。路圆圆非常乖巧地配合，怯生生地拉着温靖的手，跟着他一路走进林深处。温靖倒也没有下作到故意在路上使绊子让她跌倒什么的——不过很可能最大的原因是她自己已经摔了个鼻青脸肿差点破相。
一路上梅香愈盛，越发令人昏昏沉沉。在树林里弯弯绕绕了许久，他们才开始上山。温靖似乎有意耍诈，有些路完全是故意舍近求远，若非路圆圆因盲目而对方向分外敏感，几乎察觉不出。在心里暗暗记下来时的道路，路圆圆一边柔声问道：“温郎，我们这是去哪儿？”
温靖嗤笑了一声：“我们？”
路圆圆也不觉尴尬，娇滴滴地垂下头去：“可不就是我们么。温郎，其实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是光天化日之下，幕天席地的也不好……”
温靖手抖了一下，差点没把路圆圆甩出去。
和她说话简直是他人生中最大的败笔。温靖终于开始有了这样的觉悟。
终于登上山顶，眼前雪色漫山，寒梅点缀琼枝腻，如明月珑珑，浑然不是群花堪可比拟。温靖站定，对路圆圆说：“到了。”
路圆圆很温驯地问道：“你想做甚么？”
温靖素来玩世不恭的笑意慢慢敛了起来，放开了她的手。
白梅如残雪，寒风自生。这座山的颜色极单调，也极寂寞。映到人的眼里，像是什么尖锐的锋芒，轻轻一刺就是血肉模糊。当年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小孩子哪里懂什么风花雪月，只觉得那纷飞如雨的落花实在有趣，争相打闹，恨不得把对方按在那堆叠落梅之中。父亲微捋着胡须，十二分地自命风雅不凡，低低吟诵“一树梅花一放翁”的句子。母亲含笑站在一株树下看着他们四个大小爷们，她一身月白色的衫子，素净得不施粉黛，雪白的梅花瓣落到乌黑的发鬓里，美得像是梅花花精，下一刻就会被那花树溶了进去。
幸福的日子太短，痛楚又那样长。
山巅处的风光确实美得无可挑剔。立在这样高高在上的位置，仿佛壮豪得志，绮罗香里，醉骑花影，饱看丰年……一切浮华都无可挑剔。
只是无论如何，现在站在这里的，不过他一人罢了。
余光扫到站在他身后的女子。路圆圆自温靖放手之后，就一直非常识趣地站在一旁，安静得像是个偶人。
这种敏感时候，即便舌粲莲花如她，也不会想去捅马蜂窝。须知山顶乃是杀人越货的最佳地段，轻轻一推，绝无后患。当然，传奇小说里那种不在“人”范畴内的大侠除外。
楚天碧，清朗如洗。暗香幽幽浮动，似月黄昏。
风携着梅花的香气拂过额发，微凉。不知过了多久，温靖才慢慢道：“进屋罢。”
她无法视物，自然不知道这个“屋”从何而来。温靖也不管她，径自走了。
路圆圆不禁苦笑，只好听声辨位，亦步亦趋地跟过去，饶是小心翼翼，也难免被树枝这里那里地划几道痕迹，差点又摔了个狗啃泥。温靖的脚步声忽然一变，有些沉闷的木质之音，显然果真是进了什么木屋。路圆圆慢腾腾地跟过去，一点点摸索着进了门。
温靖道：“先坐吧。”
他的语气十分温和，没有一丝命令的意味。听水声沥沥，似乎倒了水，还不止一杯。
这样的态度比勃然大怒更加可怕，那种毋庸置疑的笃定，和之前的轻浮易怒又是截然不同。路圆圆心下有了些预感，继续慢腾腾地走过去，双手有些滑稽地在空气中摸索着，磕碰了几下，好容易才坐下。
温靖递给她一个杯子：“这是山泉，先润润喉罢。”
路圆圆在一瞬间至少想出了十五六种他这样做的动机，也许是因为想得太多，反而更无法确定。她抿了一口水，甘美幽甜，沁人心脾，不由赞道：“很好喝。”
温靖道：“这是我母亲最爱喝的水。”
路圆圆捧着杯子，在是否要照顾温靖情绪的天平两头衡量了一下，还是决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便道：“令堂……”温靖忽然打断了她的话：“今日下山后，你去看一下她。”
路圆圆一愣，微有迟疑：“但……令堂……似乎对路氏心有芥蒂……我担心……”岂止是心有芥蒂，传闻之中，温老夫人恨路氏全族入骨。自从丈夫去世后，她对于路氏的恨意更是到达了顶峰，整个人好像也彻底朝疯癫偏激尖酸刻薄的老太太发展。听云开说，整个温府里，除了楚怀冰这个出身楚氏的她不敢动之外，其他人都是动辄打骂，私刑泛滥，连温靖这个儿子都免不了遭罪。
自从她到了澄海山庄，就像是一道火星溅进了温老夫人这个火药包，一触即燃。据说下人口口相传，老太太极力主张把她这个路家人活生生扒皮抽骨再进稻草然后送回路氏去——还好这些都被温靖一口否决，只说让她待在玉瑶院内不许擅出。她也因此对温老夫人只闻其名，不闻其声。
所以她当初对温靖所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实意，绝非虚言。能在这种情况下吃得饱睡得香，没事还有几个美人送上门来给她玩玩嘴皮子，这小日子已经足够滋润了。
温靖的话语里似是含着笑意：“你真的担心？”
路圆圆想了一会儿，说道：“如果真的要扒皮塞稻草，就直接把我扔到乱葬岗罢，别回去给我大哥添乱。”
温靖的眼里掠过一丝奇异的光：“添乱？你居然还舍不得给他添乱。”路圆圆道：“我只是不想让他再为难。”温靖低笑：“你以为他之前为难了么？”
自然是……没有的。
她并不舍得路茞因她而为难。
即便她内心里明明知道，他再也不会因她为难了。
他只会毫不犹豫地把她甩出去，然后说，圆圆，我是为你好。做大哥的，是护着妹妹的。
“那又怎么样呢？”顿了顿，路圆圆的声音很小很小，小得令人会生出一种近乎于脆弱的错觉，“我自然是舍不得的。他是我的哥哥，永远都是。”
“他是我唯一嫡亲的兄长，他所在的地方，是我此生最后的归处。我若连他也不护，我还能护着谁？”
“真是个好妹妹。”
路圆圆抬起眼睑，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静静凝视着他。
“你们交易的内容是什么？”
她其实并非完全不怨恨，更多的是不甘心——舍弃了一个她，路茞到底得来了什么？
温靖淡淡道：“你不必知道。”
路圆圆轻轻抿了抿唇。她有自知之明，不会再自取其辱。室内安静如死，连呼吸之声都几不可闻。胸口有一种无法言语的烦闷涌了上来，她轻道：“你在想什么？”
温靖把玩着手里那个小小的杯子，水面漾开了一圈一圈的漪沦，久久不定。
再清澈的水，映出来的影子也是扭曲模糊的。温靖随手掷下了杯子，“嚓”地一声脆响，瓷器发出支离破碎的呻吟，平白令人生出一种心慌意乱。他忽然笑了：“我在想你。”
这是把他们初见那日的对话，原封不动，再照搬了一遍。
路圆圆挑了挑眉：“真的吗？”
温靖微笑地看着她：“是啊……我在想你。”
他一旦沉下嗓音，微微拉长语调，便有了如水一般的缠绵悱恻，像是掺了毒的蜜，甜美地、致命地、一丝一丝地绞上来，自脚踝温存缓慢地攀附到脖颈，绞得她几乎快要窒息。
她听见自己发出了平静，抑或是自以为平静的声音：“想我做什么呢？”
“当然是在想……要用多少种手段施在你身上，让你尝尽了这世间最大的屈辱和痛苦之后，以最不堪的姿态死去，再把你的尸体送回路家……让他瞧瞧他的好妹妹，也算尽了天伦骨肉之情。”他从方才的温柔含情，一瞬间笑如鸩毒，翻脸如翻书，却似再平常不过，“对了，再两个月就是路茞的生辰了，你说，若是我把你一块一块地送回去给他做寿，他会是个什么表情呢？”
“……反正不会是怕怖。”她静静答，“他连我活着都不怕，难道还怕我死了？”
温靖眯起眼睛：“我自然也没指望他会害怕。不过我还是很期待看他那时的表情。”
明明说着残酷到冷血的话语，他的模样反倒有一种寻常难见的天真温和，像是个娇缠着大人索要糖果的孩子。
“你不如想一想，什么样的死法最好看——反正都要死，你还是个女人，总希望死得好看一点吧。”
路圆圆道：“你以为你看得到么？”温靖竟似认真思考：“确实，看不到他的表情，有点可惜。”转而看她，“这样一来，岂不是会白费心血？”路圆圆弯起眼睛：“是啊，所以你别想他了，你想想我罢。”
“好，我想你。”
温靖言辞虽然轻佻，却没有那种放诞风流的意味，沉缓了语气，仿佛再认真不过：“我现在一心一意，满脑子都是你。”
他的声音温柔得像是千树梨花上簌簌落下的雪。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十二章 考终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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