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果》太微天

2、玛格丽娜篇

　　我去问候艾德里安娜时，她正处在精神比较清醒的时候。看见我走进房间，她用轻微的肢体语言让一位老侍女给我让了座。我坐好后她忽然带点嘲讽口气的说
　　“现在跟我说话时不用再疑神疑鬼、提心吊胆了吧”
　　她的话说中了我的内心，不过此时我确实也没必要再隐瞒了
　　“确实是心中大石落定了啊，艾娜”
　　“所以我不喜欢你们这些人，一副虚伪的面孔”
　　艾德里安娜看似很生气的说道，不过我明白此时她也没有指责我的精神了
　　“彼此彼此，艾娜，因为我也不怎么喜欢你，不过……”想了想，我又补充道
　　“还是要谢谢你，你为哈尔洛杰特所留下来的一切”
　　她有点傲慢的哼了一声
　　“……不客气，我并不是刻意为他做的”
　　我与艾娜最后一次见面就这样结束了，事实是我们彼此从没有深交过——尽管在这个皇宫里我们本应该是关系最亲近的一家人。

　　我是怀着万分焦急的心情面对我公公的去世的，本应继承王位的我的丈夫早已过世，而我唯一的儿子只有六岁，就算我是个政治嗅觉再迟钝的女人，我也能了解到局势对我们母子有多么不利。只要走错一步，我与孩子软弱无力的生命就会被彻底毁灭——在这个错综复杂的王宫里，这种戏码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了。
　　终于，在一天苦似一天的煎熬中我知道了将登上王位的人的名字，只是我万万没想到——我想也没有几个人会想到，会是那个人，艾德里安娜，我丈夫那个私生女妹妹。
　　“艾德里安娜”这个名字还是从我丈夫口中知道的，老国王从没对我提到过他这个女儿。我曾问过丈夫公公为何如此亏待自己的女儿，“私生女”这种事在达官显贵之家也是司通见惯的啊，不过我丈夫也说不清楚。
　　我对艾德里安娜的了解仅止于此，但这远远不足以让我对日后难料的情势有什么好的推测。所幸的是我从未与这位小姐见过面，也应该谈不上结怨才对，不过谁又能保证她不会因为对自己出生的自卑而没来由的怨恨我们这些有着合法地位的人呢？总之，没见到她之前，一切都还未能做出定论。

　　初见艾娜时，她给我的感觉只能用“平平无奇”几个字来形容，她与我丈夫好歹也有着一半的血缘关系，可是在给人印象上的差别却是有如云泥。与宫廷里的贵妇人相比，艾娜简直像个乡下姑娘一样。不过，我倒宁愿她的性格也能象个村姑一样朴实无华。
　　我以我那职业性的温和与职业性的热情与她谈了几句，但显然，她比她的外貌看起来要精明，因为她察觉到了我的紧张与拘束，于是她不大高兴了，
　　“玛格丽娜，你为什么好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呢？我真的这么让你不安吗？”
　　此话一出真让我吓了一跳。在王宫中从来没有人如此直白地把自己的不满表现出来。贵族们总是很爱炫耀他们委婉的指桑骂槐的技术，因此，面对如此直接的不满我竟一时无话可答了，只能条件反射地说道
　　“怎么会呢……”
　　幸好哈尔洛杰特对这种气氛并不理解，他看见我不说话了，以为大人的谈话告一段落，便拉着艾娜问东问西，这才让那尴尬的气氛缓解过来。

　　然后我便开始了与艾娜的相处，整整三十五年的相处——这对我而言又何其不是一种煎熬的生活。因为艾娜的脾气不算好，又不喜欢与小孩亲近，还总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的奇怪嗜好和无常举止，所有的这一切都不能让我放心，直到她五十岁时决定与“阿纳德尔”结婚，我才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作为政治家，艾娜无疑是成功的。到目前为止，艾娜是唯一一个除开国的梅特卡夫大帝以外享有“大帝”称号的君主。不过由于我本人对政治这种东西知之甚少，所以也说不出什么头绪。在王宫里，我身边的贵妇们讨论的最多的不是她在政治上的什么作为，而是她在各国高层间的人际关系和风流艳史。总之，从我自己的体会来说，就是手头的金币变多了，我可以长久的享有美味的食物、灿烂的珠宝、华丽的衣物及一场场欢乐的宴会。
　　但作为女人——至少在我看来，艾娜无可厚非的是个失败者。实际上，她正验证了“女人想要获得幸福就必须远离政治”这一我坚信不二的信条。这也是我畏惧她但决不羡慕她的原因。我也是女人，一个有着崇高地位的女人，但是我选择了家庭，我从来没有为“没有政治能力与权谋”而后悔过——虽然我一直因此而处处操心。但艾娜却正好相反，不，也许她在权谋之外也想追求爱情，不过到头来只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而已。
　　交际场上的恋爱艾娜谈过很多次，不过真正愿意把这种倾慕演变成谈婚论嫁的人只有两个，与她的地位相比，这真是少的可怜，我们这里哪位大贵族小姐都有比她多的多的求婚者。

　　第一个与艾娜坠入情网的是我儿子介绍给她的萨克斯顿亲王，我真不明白这个俊俏的小伙子是吃错了什么药爱上了比他大将近二十岁的艾娜，这种吃惊在乔治.吉森.普雷斯克特男爵与她共坠爱河时又重现了一次。不过现在看来，这两次如痴如醉的恋情更像是一出闹剧：与萨克斯顿的婚事在无人支持的情况下告吹；后者则更讽刺，男爵参加了反对艾娜的叛乱，被她亲手处决了。
　　实际上，每次见到艾娜的感情受挫时我都会有股轻松感，因为这会导致她无法结婚，无法生育，无法夺走属于我儿子的王位。我确实为此感到愧疚，但是当下一次恋情在她身上发生时我会继续希望它能告吹，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我的幸福必须建立在艾娜的不幸上。
　　至于艾娜与普雷斯克特公爵……我不清楚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整天出入在一起，看起来俨然是一对夫妇，可是在公爵夫人因为意外而一命呜呼之后，艾娜与普雷斯克特却反而疏远起来。当时盛传是艾娜在暗中除掉了公爵夫人，在我看来这并不是没有可能的事。艾娜对于她的东西的所有权有着异常的执着，任何人不经她允许动用她的物品的话都将受到十分严厉的惩罚。我记得康斯坦斯亲王的小女儿有一次拿了她一串很普通的红宝石项链来玩就被她打了一巴掌，那么在当时，另一个女人竟与她分享情人，我实在难以想象艾娜会沉的住气。
　　之后一直到普雷斯克特去世，这两个人似乎都维持在一种和谐的君臣关系之中。在此期间，艾娜为普雷斯克特指定了另一位漂亮的妻子，而她自己也继续谈着她那看不见尽头的恋爱。但是我确实认为这两个人之间始终有着感情的纽带，对于女人的直觉来说，有没有事实基础都无所谓，我确实感觉到了一些东西。
　　普雷斯克特在他六十岁那年死于伤寒，当近侍来报告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们正在进餐，当时整个餐厅安静的怕人，艾娜一句话也没说的继续吃她的午餐，而我则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当艾娜宣布她将嫁给“阿纳德尔”的时候，我已经可以确定艾娜老了，青春、爱情早已离她而去，她剩下的只有权力，而这唯一的东西也会在不久的将来归于我的儿子。如果换成是我，至少我还有我的孩子，我孩子的孩子和我作为一个女人所独有的美好回忆，但是艾娜什么也没有，她将孤零零的迎接她人生的终点来临。
　　一年后，艾娜去世了。我终于吐出了压在我胸口的最后一口气。是的，一切都结束了，我的忧虑，我的恐惧，我对艾娜的怜悯，对她的幸灾乐祸以及由此而来的惭愧，都随着我吐出的这口气永远的消失了。

　　晚上，王室成员都必须在灵堂守灵。艾娜平静的躺在塞满了各种鲜花的水晶棺材之内，身上穿着那件可与冰雪相媲美的晶莹素洁的婚纱。这又使我想起了那场盛况空前却荒诞不经的婚礼——美丽的新娘和不可能出现的新郎。在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里，艾娜的光辉是那样的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