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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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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
(一)
1938年夏天津
今儿个天不太好,刚过晌午便没了日头,那乌云呼啦啦围过来,跟着就撒豆子,一阵子没歇,地上眼看着全湿了。
德馨园的跑堂三两步到门外将水牌端了回来,心疼地用干毛巾蘸着红底撒金纸上的雨点儿,嘴里唠唠叨叨:“唉哟我的娘喂,这可真是老天没眼,好容易请了云老板来赶晚场,这背时的雨可别搅了局呀。”
他正说着,斜眼就瞥见一双光鲜的黑皮鞋走到了跟前,抬头一瞧:
眼前这人抹着头油梳着三七分,穿着一身白色洋服,马甲背心里头是缎子领带,还扣着个金灿灿的夹子,那脚上黑白色儿的皮鞋擦得铮亮,一看就是压根没踩过马路的,前脚上车后脚就踏进了戏园子,手里拿着一顶草编的西式礼帽;再瞅那人模样,身量中等,浓眉大眼,鼻梁高挺,脸庞虽然有些瘦,面皮也有些黑,眼睛却极有神,双唇丰润,时时挂着笑,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风流劲儿。
跑堂的看清了这人,连忙赔笑:“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韩少爷,您请您请,金小姐已经在包厢里候着了。”随即把毛巾往肩上一搭,引着那青年就上了二楼。
那位韩少爷一面走一面跟跑堂的闲搭话:“今儿演《游龙戏凤》啊,是花旦应工吗?”
那跑堂的恭维道:“韩少爷不愧是梨园大拿啊,听的是门道。不过您方才不是瞧见了水牌吗,今儿是云香袖云老板的李凤姐。”
“云老板,哪个云老板?离开天津一年,我怎么连新出来的角儿都不知道了。”
他话音没落,已经走到了包厢门口,跑堂的为他推开了门,里面就有个清亮的女声笑着接了下半段来:“那是啊,韩双白韩大少爷可是辅仁大学的高材生,瞧的都是北平的名角儿,哪儿还看得上天津这地面儿上的小打小闹啊。”
那韩少爷被揶揄了也不恼,笑嘻嘻地摸了点零钱出来赏给跑堂,要了壶大红袍。
跑堂的点头哈腰,关了门退下。
韩双白走到桌前,在靠背椅子坐下,对旁边的女子笑一笑:“彩琴,嘴还是这么利啊,担心你那心肝儿上的牛哥哥不要你。”
那位金彩琴是个顶漂亮的大姑娘,十七八岁,漆黑的头发梳成两股辫子弯上去,扎着红蝴蝶结,眉眼弯弯地溢满了笑,皮肤吹弹可破,嘴唇艳艳的好似蔷薇花瓣儿。她穿着白色的衬衫,湖蓝色的百褶裙,黑色的栓绊子平跟皮鞋,正经的新派女学生打扮。
见韩双白提了心上人的名号,金彩琴撇撇嘴,也不服输:“倒不是我嘴利,是你韩少爷出去了心气儿就高了,上了大学连信都不来一封了。小妹我有心给你说说津门新鲜事儿,却连个地址也不知道。”
韩双白向她做个揖:“别气别气,那大学里的杂事多,应酬也多,算我的不是,轻慢了我的好表妹了。改日我做东,请你到引凤楼去好好地吃上一顿,你不是爱海派的酱方吗?我给你管够。”
金彩琴娇笑道:“韩少爷好歹是堂堂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天津保安处处长的外甥,竟然也眼皮子浅,我是好吃的丫头吗?你若有心,能请到云老板赏脸,我才去吃你这顿饭!”
“云老板?云香袖?”
“今儿就是来听他的,乾旦,上的压轴戏。”金彩琴眼睛发亮地对韩双白说,“表哥,我知道你不爱花旦戏,可这云老板真是了得,你只听一回就知道了。”
韩双白心底里暗笑——他的确是不喜花旦的,外头人都叫他做“惜花四少”,风流名声在外,都以为他爱那些妖妖娆娆的,他却偏好听老生戏,或是铜锤花脸,要么也是青衣戏,这次却教表妹硬拉到这里来。他二人打十岁起就在一起玩耍,自从他去了北平念书,就少了往来,他暗自里觉得理亏,自然也就对金彩琴服软。
正是说着话,帽儿戏已经开演了,照例是吉祥讨彩的。韩双白与金彩琴心思不在那上头,就嗑瓜子闲话,他说些北平大学里的趣事逗她,眼睛却瞅着四周。
德馨园是老式戏园子,金彩琴是大小姐,自然是定了楼座上的好位置,包厢正对着舞台,不但看得清整个舞台,连池座和两厢也看得清楚。
韩双白一边跟金彩琴说话,一边把前后左右都看了个遍,待帽儿戏演过,他一摸口袋,对表妹笑着说:“趁着你的云老板还没上台,我先出去抽支烟,免得呛着你。”
金彩琴翻了翻眼珠:“真是厉害了,念了一年大学,不光喝了墨水,还学会了抽烟啦!”
韩双白冲她告了饶,走出包厢,就在一个转角处掏出烟卷,却半天摸不到火儿。这时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青年走过来,插嘴问:“先生要火儿吗?”
韩双白连忙点头:“要的要的,这位先生有?”
那青年掏出洋火,笑着说:“当然有,我有‘上海大中华’牌的洋火,不知道先生抽的什么烟?”
韩双白晃了晃手头的烟:“红金龙,南洋烟草公司的货。”
那青年却摇摇头:“不对,那是重庆复兴烟草公司的。”
韩双白连连点头:“还是您记得准,的确是复兴烟草公司的。”
那青年把火柴盒递给他,突然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说了句:“西门大街德生旅馆,刘先生给石怒梅先生定了303号房。”说完以后便径直离开,走到了隔壁的一个包厢里关了门。
韩双白打开火柴盒,里面全是细根火柴,他拨开一些,看到下面压着一把钥匙。他抽出一根火柴划燃,点了烟,把火柴盒放进口袋。背后传来的锣鼓声分明,唱的是《大登殿》,他不慌不忙地吸完了整支烟,这才慢腾腾地回到包厢里。
金彩琴见他回来,故意皱着鼻子猛吸了几下,然后做出一脸嫌恶的表情。
韩双白吓唬她:“你的牛哥哥也抽烟的,担心我告诉他你嫌弃他。”
金彩琴“呸”了一声:“他才不抽呢,可不像你们这样的纨绔子弟。他不沾烟酒,口袋里有点钱都是拿去买书了。”
韩双白斜靠在椅子上,叹道:“自古大小姐就爱落魄才子,崔莺莺便是好例子,只可惜你还缺一个红娘。要不你学着台上的模样,做回王宝钏,有个绣球也好借力。”
金彩琴脸上一热,昂着头说:“本姑娘可不是封建小姐,我看上的,自己会去说,不要旁人使力。”
韩双白摇头晃脑,嘴里哼哼:“唯有女儿的命运苦,彩球偏打平贵男……”
金彩琴怒道:“表哥你再胡说!”
韩双白见她真急了,连忙道:“不说了不说了,你那牛哥哥不是张生,也不是薛平贵,他是新知识分子,一朵莲花。”
金彩琴终于歇了,扭头不再理他。
一通打闹后,台上的那折戏也不多会就完了。只过了一会儿,便有过门响起,老生登台念了定场诗,依依呀呀地唱了起来。韩双白看着台上,只觉得在正德皇帝扮相倒是好看,嗓子却稍显暗哑了些,不中听。他手揣在口袋里,抠那火柴盒。这是正德皇帝正唱完了“患处煮茶送酒的人”,便听得闷帘一声“来了”。
这一嗓子虽妩媚却不妖气,让韩双白登时感觉爽利,好似在这大热天饮了一杯酸梅汤,只觉得从耳朵舒服到心里。他顿时打起精神,看着那李凤姐出场——
只见一花旦托了茶盘出来,穿着粉色的袄裤,手中捏了帕子,脸上的脂粉并不如寻常花旦那般浓妆艳抹,显出极俊秀的五官来,乍看之下似乎带了些英气,然而描画过的眉眼一转,红艳的嘴唇一翘,竟全是二八少女的娇俏。
韩双白不由得凝神细听起来,只听那云香袖嗓音算不得高声气,却一字一句吐得清楚,四平调比之那老生唱的可谓是婉转低回;他一举一动全是少女憨痴及些许刁蛮,又不缺伶俐,竟将李凤姐演活了。
金彩琴偷偷瞥了韩双白一眼,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不由得得意一笑。
待到唱及“月儿弯弯照天下”一段完毕,池座厢房中叫好之声雷动,连韩双白也忍不住和了一声。金彩琴笑道:“怎么样,表哥,不错吧?你听舒服了,可得谢我。”
韩双白拍拍手:“没问题,下回我给表舅说好话,让你到北平来玩。”
金彩琴嘟着嘴:“没诚意,谁没有去过北平啊?稀罕么?”
韩双白却不急不缓:“我还可以请牛子俊也过去游玩几天,想来他手头拮据,大概没有什么机会到那边去玩。”
金彩琴顿时红了脸,哼哼了两下不再说话。
韩双白盯着台上,又问道:“这个云香袖云老板什么时候出来的啊?以前可从来没有听说过。”
“听说是上海那边过来的,是莲喜班班主的外甥,也是少班主。他们从上海过来刚一年吧,他算是班里的台柱子了,另一个唱老生的就是他舅舅,另外还有个唱花脸的。他跟最近一年新出来的三个乾旦一起被称为‘津门小三秀’。”金彩琴笑嘻嘻地说,“我喜欢他的花旦戏,没什么风尘味儿,不俗气。不过他也能唱青衣,我听过他的《汾河湾》,改日你也品评一下?”
“成啊,有机会再说。”
金彩琴听了可不乐意了:“怎么,还是不上眼?”
韩双白笑了:“哪儿能啊?只是这次假期还有些老友得见见,得了空换我请你听戏,如何?”
金彩琴眼珠子转了转:“要不,趁着我娘过生日,请云老板来唱一次堂会吧?”
韩双白怪叫了一声:“姑奶奶,那包银我可给不起!好歹也是你爹在供我念书,我总不能借你家的花献你家老佛爷吧?”
金彩琴沮丧地塌下肩膀:“小气鬼,我就知道你没那个钱……好吧,听说云老板改天还要在光明大戏院演《乌龙院》,你可定给我定顶好的位置。”
“行,我等下就去问问他什么时候演。”
韩双白重新回望到戏台上,正看到正德皇帝亮了龙袍册封李凤姐,接下来便是龙凤相合,成就一对儿天差地远的好姻缘。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