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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在被单独扣押五天后,离铮在这天清晨被带到一处雅室,他坐在雅室中的宽阔大桌旁静静等待,心想,那位闻名全大陆的女性终于要露面了。
会怎么跟自己谈话?和所有电视小说里一样么?冷嘲热讽、威逼利诱?只要分手就让他出狱甚至给他一大笔钱?或是答应给他投资拍电影?
这几日离铮设想各种可能,甚至觉得有些滑稽。人生如戏啊。
过了几分钟或者是十几分钟,雅室的门打开,一位身着枚红色正装的女性翩然而入。
优雅干练,气度雍容,满头乌发中偶或夹杂着几根银丝,却没有染黑,被一根簪子固定在脑后。
虽然化了淡妆,从眼角、嘴边和颈项的皱纹还是依稀能看出她的年龄。但她嘴边招牌式的微笑,双眸中充满着的睿智和历经岁月沧桑后的深邃,似乎洞悉世间的一切,轻易令人生出敬畏,遗忘她的年纪、性别甚至容貌。
这是天生能折服人的政治家琴惠芬妮。
是不是琴沁四十年后也会是这样的老狐狸呢?
惠女士自然地坐下,才赞赏地说:“你真人比电视上还英俊。”声音低哑中又深富磁性,极具魅力。
“谢谢。”
“你不错。”惠女士对自己儿子的眼光很满意,如今敢直视她双眼的人可不多,“很早就猜到了吧?”
离铮点头。
“与琴沁分手吧,否则就死在古斯的死刑电椅上。”单刀直入,扑面而来的凌厉。
离铮感受着来自这位强大女性的强大气场,本来还以为会兜圈子,却这么直接,其实她和琴沁两母子真是很像。
淡淡地:“不,我拒绝。”
琴惠芬妮一笑:“不愧是我儿子看中的人,我很喜欢。”她沉默了一会儿,悠然开口,“我的养父惠晖白手起家,一生建树无数,其实他与我的聋哑伯伯终身相伴相恋。我的伯伯也很喜欢你的电影。”(惠晖与其哑兄的故事详见《子不语》)
“我不反对同□□往。”
那反对什么呢?离铮默然与她对视。
“真是双会说话的眼睛。”惠芬妮一笑,“战前号召无数玄州青年奔赴战场,是前雪山突击队的成员,这些我的儿子都已一一化解。甚至连你是鹰钳分队成员,是恐怖组织首领令徽的同袍兄弟,以他的能力也都能为你遮挡。可是——”
她从包内取出一个黑色文件夹,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
离铮疑惑地打开,手禁不住有些发颤。
里面只是薄薄的三张纸,他的出生地点、出生年月,他的母亲离桐在生他之前两年内的经历,以及一份DNA检测比对结果。
离铮的手握紧又放开。
他重新看了一遍。心脏整个地揪住。
突然间,他明白了母亲自小以来的种种行为,明白了令徽临走时的那句话。
他是离桐在三十二年前作为恒石林秘密情妇时诞下的私生子。不过恒石林一生妻妾无数,儿子更有几十个,他毫不留恋地抛弃了母亲以及襁褓中的他。
怪不得母亲一生都愤愤不平,总希望他能出人头地,希望自己能让她进入上流社会,难道是想与恒石林复合,或是想证明恒石林遗弃她是错误?
怪不得离桐会让他入伍,为军政府卖命。
他清楚记得,恒石林的那许多儿子们经历了几十年的残酷内斗已经所剩无几,也许这本就是恒石林的目的,优胜劣汰?
但可惜他余下的两个优秀的儿子一个在流西留学期间死于非命,到现在都没抓到凶手;最后一个作为前玄军队的总司令,深藏在地下数十层的秘密司令部,竟然也被北顺的导弹所杀。这次深入地下近百米的袭击直接导致了雪山长达十数日的大面积雪崩。
因此,恒石林已然后继无人。这时才想起他这个被他遗弃数十年的私生子。
他在军中一路顺遂,令徽在初识的时候就冒死救他性命,雪山决战鹰钳分队死伤殆尽他却能留下小命……是因为他是恒石林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
也因此,令徽会说,你和琴沁根本不可能。你会后悔。
琴惠芬妮静静注视着身前的青年。
看着他纠结、恍然、悲伤、绝望,铁石般的心里竟也生出了一丝疑似怜惜的情绪。
这个年轻人活得不容易。有这样的父母,竟也能长成这般出色的青年。
离铮合拢文件夹,默默推回给琴惠芬妮,表情已然回复平静,只是嘶哑的声音表明他的内心的波澜:“我是离铮,我不会放弃他。”
他姓离,哪怕还有一丝希望,他要留住上天恩赐给他的幸福。
他的人生已然如此,他不能放开琴沁。
不能。
女士轻轻叹了声:“离铮,其实你明白,我也知道,小沁不会因为这种血缘关系放弃你。我的儿子……”我当然清楚。
深深注目于离铮:“可是,你确实是恒石林唯一的儿子。这些资料是恒石林向我提供的。他同样不希望自己唯一的血脉和琴家搞在一起。”
离铮在桌下用力握住拳,短短的指甲嵌入肌肤。
“他随时可以扔给媒体。我也可以。到时候,琴沁无论是保护你还是放弃你,他在玄州的政治生命必然终止,毫无挽救的可能。”
离铮明白。
这跟自己是鹰钳队成员,是前军政府死忠拥趸完全不同。
他经历过太多的人生起伏,舆论可以今天把你捧上天堂,明天将你送入地狱。
一旦民众知道自己是恒石林唯一的儿子,舆论不会管他是否真会继承恒石林的事业,是否支持恐怖主义,他会被他们早早地打上了一生都无法抹去的印记。
恒石林是独裁专制的象征,是害死无数玄州人罪魁祸首,恒石林的血脉几乎就是玄州政坛所有人的天然敌人。
民众们怎么会允许跟他有牵扯的琴沁当政?
琴沁也没有任何办法转圜,除非他放弃玄州资政,放弃玄州——
可玄州是琴沁唯一能施展政治抱负的土地。
他花费了如此多的心血精力,他给玄州带来了民主、和平与安定。多少失学的儿童回到课堂,多少无家可归的贫民住进有暖气的公寓,多少战乱后失去亲人的军眷得到抚恤。
“你明白的,琴沁为了你,他会放弃他的玄州。”惠女士淡淡地阐述,“可是他不可能继承琴家在北顺的任何产业。”
“不过也没关系,我养父的家产至少有一半由他继承,惠家是檀岛巨富之家,他不会贫困潦倒。”
“你估计也不会再演戏,或许你们可以去流西?不过流西只有生在流西的人才能从政……”
但那决非琴沁所期望的生活。即使为了自己他甘愿放弃原有的一切。
“离铮,我们不是生活在童话世界。”琴惠芬妮淡淡地结束了自己的话,拿起文件夹悄然离去。
离铮不知道怎么回的单人牢房。
有些怅怅地,茫然地,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
他关与不关,死与不死,结果都是唯一而确定的。他的身份无法改变,琴沁就必须在他和政治生涯中选一项。
他的坚持与不妥协只会让琴沁痛苦,即使他最终选择了自己,琴沁也不再是完整的琴沁。
琴惠芬妮真是洞悉人心,她早就算准自己会怎么做。
因为自己爱琴沁,爱得越深越没得选。
脑中闪过玄州闹市新建的住宅,闪过失学两年重回课堂的儿童,闪过当年追随自己的脚步入伍的热血青年,他们中有的永远死在战场上,有的断了胳膊少了腿。虽然自己跟令徽说,军人死在战场是军人的归宿,但每夜彻夜难眠难道不是因为心中沉重到令自己喘不过气的愧疚和压力。
他痛恨战争,痛恨死亡,痛恨独裁。
是琴沁的到来,让玄州,他的故乡得以繁荣,得以安宁。
他凭什么夺去玄州的资政?
其实与他只是短暂的相处,也许有轰轰烈烈有炽热性爱有默契与相知,但他不是生活在童话里,谁又真的离不开谁?
但是好痛。
甚至有害怕。
害怕孤单寂寞到发狂的漫漫黑夜。
穷人是不惧怕的。偏偏自己是富足过的那个,若是再回到过去,他害怕。
孤身上路,四顾无人。
离铮蜷缩在单身牢房的角落。
琴沁,对不起。我希望以这样的方式守护你。你不用选择,是我选择放弃。如果你难过,就恨我吧。
恨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