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分心》青泥

1、【有分心】

　　吱呀一聲，被各種符咒所封鎖的門打開了。佈置清雅的房間內，正坐在同樣佈滿符咒的窗邊讀書的黑髮青衫的青年驚訝地從書本上擡起頭來。
　　戴國的國主站在門口，背著手，低著頭，陽光把他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地面上。他身上依舊是那件繡著五爪虯龍的群青色長袍，劍用腰帶鬆鬆垮垮地當成裝飾系在腰間。他看起來還沒有完全恢復過來，青年暗自想到。泰王臉上蒙著淡淡的疲倦神色，從額角延伸至嘴角的傷疤尚未完全消去。
　　他擡頭望他。
　　“阿選，”他口氣平淡地說，“外邊天氣很好，坐在這裏讀書不嫌氣悶麽？出來走走吧。”

　　他們一起走了出去。
　　禦花園已經粗粗整理過，路上的障礙都已被清除，碎石和水晶都被搬走，一些已經死掉的樹木也已經被連根拔起。他們沿著碎石鋪成的小路向前走著，離他們十步之遠，六個禁軍的身披鱗甲的精銳武士警覺地盯著這邊，手按在刀柄上，像是害怕那個現在看起來如此無害的男人突然再次變成吞噬天地的怪獸。
　　他們一直走到靠近雲海的露臺附近。阿選驚訝地看到，紫藤樹下，那刻在白石桌上的棋盤還沒有毀掉，而且座位整潔，仿佛昨天剛剛有人在此對弈。
　　“下盤棋吧。”泰王看了他一眼，依舊是語氣平淡地說，之後就朝棋盤走去。阿選微微一笑，也跟著他走了過去。
　　兩個人依舊很有默契，泰王照例不問阿選意見，而阿選照例不加反對。
　　他們落座。有人過來，奉上茶水。禁軍的士兵依舊站在不遠處，目光緊緊地釘在兩人身上。
　　泰王拿起茶來喝了一口，隨即就皺起了眉頭。
　　“不是白端茶，”他說，“走私貨。呸！隔年的茶末。”
　　阿選笑著擡頭看他一眼，低頭自顧自取了棋子。
　　“你口味倒越來越刁了。”
　　泰王默不作聲，取了兩枚黑子，放在棋盤上。阿選瞅了一眼，笑了。
　　“真稀奇。你不是一向喜歡猜奇數麽？”
　　“時運\太差，看看能不能換個好彩出來。”泰王說。
　　阿選攤開手掌，九顆白子。
　　“啊喲，”泰王說。
　　阿選笑笑，不慌不忙地開始落子。
　　“不是已經與慶國雁國簽了約麽？怎麽商隊還不肯來？”
　　泰王微微苦笑。“戴國沒有什麽可賣給他們的。海上尚有妖魔，他們也不敢來。”
　　“派水軍保護商隊。同時也要在港口開設免稅的集市。”
　　“這些倒好說。但戴國拿什麽購買他們的糧食茶葉，卻是問題。”
　　阿選想了一陣子。“是否已經與範國有通商協定？”
　　泰王搖頭。“尚無。”
　　阿選笑道：“那便好辦。現下的玉泉都已經枯竭，但今後數年應該可以恢復。你將這些玉泉的未來些年的出產賣給范國商人罷。”
　　泰王擡眼看他。“你的意思是？”
　　阿選拿了一個棋子，邊想邊說：“如此，我們便讓三方互市。范國可購得戴國未來幾年的玉石産出，但我們不以金銀結算，必須要以糧食來買。自然，範國人便要同慶國雁國的糧食商人做生意，既然事關自己的成本，范國人自然會替我們將糧食價格壓低。”
　　“那若是範國人刻意壓低玉泉價格怎麽辦？”
　　“你讓他們自己競買。將玉泉分爲幾等，我們只管按等級給出一個底價，他們誰出的價高便賣給誰，這樣我們便不吃虧。”
　　泰王擡起臉來，舒眉一笑。
　　“不愧是你呵。若是其他人，除了‘監督’‘懲治’之外，就答不出什麽別的好詞來。”
　　阿選落了一子，擡起頭看看一臉自得其樂的泰王，苦笑了一下。
　　“你少裝蒜了……”
　　“啊？”
　　“這些事情，你恐怕也已經想到了，只是來再問我一遍吧。”
　　泰王不說話，只是笑。隨手把棋子放在棋盤上。
　　“是吧？”
　　泰王依舊只是笑。
　　“落子吧！”
　　武士們朝這邊看著。樹蔭落在他們被戰火留下痕迹的黝黑面孔上，他們的目光依舊是警醒的，但握著刀柄的手的力度，稍稍有些鬆弛了。
　　但阿選卻沒有落子。他只是坐在那裏，看著泰王。
　　泰王低下了頭，山冠的束帶漫不經心垂了下來，幾乎要浸到茶杯裏去了，像是不能適應不握劍的閒適，空著的那只手正心不在焉地撥弄著棋子。那佈滿劍繭的手呵。阿選想著。也有他留下的傷痕。在未來的幾百年內，這些痕迹都將越來越淡，朝堂之上的君王不需要時時舞劍，大概也不再會上戰場，這只手使出來的那曾令無數人心驚膽戰魂飛魄散的奔雷七式，大概會從此成爲絕響吧，搞不好自己就是能看見和領教它的最後一人。
　　可惜了。

　　“……你把我放出來，不會只是爲了和我下棋和討論糧食茶葉的問題。”
　　他悄悄歎了口氣，然後靜靜地說。
　　泰王擡起頭來，臉上慢慢斂去了笑容，取而代之只能形容爲空白的表情。他低頭，手裏摩弄著光潔如玉的棋子。半晌，才又擡頭看著阿選。
　　“落子吧。”
　　阿選依舊沒有動。深黝的瞳仁凝視著泰王。
　　“你是不是還沒有能決定如何處置我。”
　　泰王皺起了眉頭，紅瞳迎上阿選的目光。
　　“落子。”他簡單地說。

　　“你殺了我吧。”
　　阿選這樣說著，語氣平靜。
　　陽光和煦，天空蔚藍乾淨，禦花園裏，從還殘留著火燒痕迹的樹上萌出來的綠意都明亮淺\嫩，遠遠地竟然已經有了婉轉的鳥鳴。正是戴國最難得的好時節，是這個國家十年寒冬後的第一次春天。
　　泰王看著阿選，什麽也沒有說。
　　有透明堅固形體般的靜默，在兩個人之間橫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