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

  •   豆大的雨点砸在泥泞的土路上,溅起一朵朵浑浊的水花。

      沈意禾背着五岁的弟弟阿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荒草淹没的小径上,阿穗的小手环着她的脖子,额头滚烫地贴在她颈窝。

      “阿姐……我们到了吗?”

      “快了。”沈意禾的声音很平静。

      转过最后一个弯,沈家老宅的轮廓终于在雨幕中浮现。

      三间土坯房围成的小院,院门只剩半扇,斜斜地挂在门框上,随着风雨吱呀作响,院子里荒草丛生,几乎没过膝盖。

      沈意禾在门前站定,看着门楣上那块早已模糊不清的木匾。

      二十年前,沈家曾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织锦户。祖父沈怀罗凭着一手“璇玑锦”绝技,将织品卖到了府城,甚至传闻有官家来订过货。

      可自从祖父去世,父亲沈明接手后,家道便一日不如一日,到了母亲沈云织这一代,只剩下这栋破败的老宅,和村里人茶余饭后唏嘘的谈资。

      “就是这家,沈疯子家。”

      “听说那女人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织梭呢。”

      “可不是,织锦织魔怔了……”

      儿时听到的那些窃窃私语一直在她心头挥之不去,沈意禾面无表情地推开那半扇破门,背着阿穗走了进去。

      堂屋里一片狼藉,墙角堆着腐烂的茅草,屋顶漏了三四处,雨水正顺着椽子往下滴,在地面的灰尘上砸出一个个小坑,唯一还算完整的家具,是墙角那架蒙着厚厚灰尘的织机。

      沈意禾把阿穗放在一处还算干燥的墙角,从包袱里摸出最后半块干粮。

      那是在张家时,厨房的刘嬷嬷偷偷塞给她的,说是路上垫垫肚子。

      干粮硬得像石头,她用雨水泡软了,一点点喂给阿穗。

      孩子烧得迷迷糊糊,吞咽都显得费力。

      沈意禾看着他潮红的小脸,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只褪色的香囊,这是母亲沈云织留下的唯一物件。

      她摩挲着那凹凸的纹路,属于现代沈意禾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纺织材料实验室里彻夜的灯光,电脑屏幕上滚动的数据流,导师拍着她的肩膀说:“沈意禾,你这篇关于‘璇玑断纬法经纬密度重构’的论文要是成了,能把中国晚期纺织史的研究推进一大步!”

      可醒来时却身处破旧柴房。

      张家婆母尖利的声音在耳边炸开:“你这扫把星!刚进门就克死了我儿!我们张家要不起这样的媳妇!”

      一纸休书被甩在脸上。

      她牵着阿穗离开时,张家门上的红绸已经换上了白幡,整个村子的人都挤在门口看热闹。

      雨声渐渐小了。

      沈意禾将睡着的阿穗安顿好,起身在屋里转了一圈。

      厨房的灶台塌了大半,水缸里积着发绿的雨水,米缸倒扣在地上,里面空空如也。

      她回到堂屋,目光落在墙角那架织机上,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这竟是一架结构精巧的竹笼提花机。

      即便在现代,她也只在博物馆的复原模型里见过类似形制,竹制的笼形提花装置,复杂的脚踏连杆,还有那根特制的、带凹槽的织梭。

      机上还绷着半幅锦缎。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检查这半幅残锦,宽约一尺,长约三尺,图案是中断的星月云纹,正是原主母亲笔记里反复描绘的“星月锦”局部。

      她的手指顺着锦面摸到机台边缘,指尖触到一处细微的凸起。

      沈意禾用发簪撬开那块活动的木板,里面躺着一包用油纸仔细包裹的东西。

      她屏住呼吸,一层层打开。

      最上面是半卷绢本书册,纸页已经泛黄发脆,但封面上四个褪色的篆字依然清晰可辨:《璇玑织谱》。

      翻开第一页,密密麻麻的批注几乎覆盖了原文,全是母亲沈云织的字迹。

      从矿物染料的配比,到织机结构的改良草图,甚至还有一次次失败的实验记录。

      书册下是一盒分格的矿物染料,虽然已经干涸结块,但保存得相当完好。

      最底下是一张折得方正的信笺。

      沈意禾看完信,原主母亲只希望原主安安稳稳嫁人生子,不再跟织锦有任何关系,沈意禾怔怔地看着那架织机。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

      沈意禾缓缓抬眼,看向墙角昏睡的原主弟弟,阿穗的小脸在昏黄光线下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又急又浅。

      她将那半卷织谱仔细包好放回暗格,只留下那盒矿物染料,又从包袱里翻出那几件旧衣,都是原身在张家时穿的,洗得发白,补丁叠着补丁。

      她挑了件最破的,开始一根根拆解上面的棉线。

      拆线、理线、分股、加捻、过蜡……每一个步骤都干净利落,像在实验室里操作精密仪器。

      一个时辰后,一束泛着温润光泽的棉线在她手中诞生。

      沈意禾举起线束对着烛光转动,棉线表面流淌过一层极淡的光,这是不同捻向的纱线在光线折射下产生的光学效应。

      现代纺织学里称之为“虹彩现象”,而《璇玑织谱》里则叫做“星纬初现”。

      她面无表情地放下线束,开始检查织机结构。

      原主母亲在笔记里提到,传统竹笼机需要两人配合操作,而她花了三年时间,设计出一套“单人脚踏联动装置”。

      沈意禾俯身查看机台下方的踏板结构。

      果然,那里有三块形状奇特的踏板,通过复杂的木齿轮和连杆与竹笼相连,她试着踩下左侧踏板。

      “咔哒。”

      竹笼转动了三分之一圈,机上那半幅残锦的经线随之升降,露出了底下隐藏的图案层。

      沈意禾的呼吸骤然停止是星图,残缺的、却依然能辨认出二十八宿轮廓的星图。

      她终于明白母亲那句“慎之”的分量。

      在大梁朝,私习天文、私制星图是重罪。轻则流放,重则斩首,母亲不仅织锦,还在锦里藏星图,这不是简单的工艺品,这是随时可能引来灭门之祸的禁品。

      “咳、咳咳——”

      屋角的阿穗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沈意禾猛地回神,冲过去抱起弟弟,孩子的额头烫得吓人,小脸憋得发紫,咳得整个身子都在抽搐。

      她慌忙拍着他的背,直到咳嗽渐渐平息。

      阿穗又昏睡过去,眼角却挂着泪珠。

      “阿姐……”孩子在梦里呜咽,“穗儿冷……”

      沈意禾紧紧抱着他,从包袱里拿出最后一件旧衣盖在他身上,她把阿穗重新安顿好,然后回到织机前,吹灭了蜡烛。

      东方泛起鱼肚白,沈意禾手里握着一根刚刚完成的织梭,她用半夜时间,削竹为梭,又在梭芯里藏了极细的铁丝增加配重,机台上,一根发绳已经成形。

      她看了很久,然后将发绳收进怀里,起身将织机重新用茅草盖好,暗格恢复原状,所有不该出现的东西都藏得严严实实,地上散落的线头被仔细捡起,一根都没留下。

      最后从怀里摸出那对仅存的银耳钉,母亲留下的嫁妆,原身一直舍不得当掉。

      耳钉很小,做工也简单,只在顶端嵌了米粒大的淡水珍珠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阿姐……”

      阿穗醒了,虚弱地叫她。

      沈意禾走过去,摸了摸弟弟的额头,烧还没退。

      她露出一个很淡的笑:“穗儿乖,阿姐去给你买药,回来就不难受了。”

      早起的村民看见她走过,纷纷侧目。

      几个蹲在门口吃早饭的妇人交头接耳,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她听见:

      “看见没,沈家那个被休的。”

      “听说是刚进门就克死了丈夫,这谁还敢要她!”

      “啧啧,带着个拖油瓶弟弟,往后可怎么活……”

      沈意禾低着头,手紧紧攥着怀里那对耳钉,脚步却越来越稳。

      村口那家当铺刚卸下门板。

      柜台后的赵奉是个五十来岁的干瘦老头,正打着哈欠擦拭柜台,看见沈意禾进来,他眼皮都没抬:“当什么?”

      沈意禾把那对耳钉放在柜台上。

      赵奉拿起来,对着窗外的光看了看,又掂了掂,撇撇嘴:“成色一般,珍珠也太小,三钱银子,当不当?”

      沈意禾抬起眼,静静看着他:“这是沉银点翠,三钱?”

      赵奉被她看得一怔,这女子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可那双眼睛,太静了,静得不像个走投无路的妇人。

      他干咳一声,把耳钉放回柜台:“四钱,不能再多了。不当就算了。”

      “当。”沈意禾伸手,“契约写明:三个月内,原价赎回。”

      赵奉诧异地看她一眼,嘀咕着“还懂这个”,但还是铺纸磨墨,写了当票,沈意禾仔细看了条款,确认无误后按了手印。

      四钱碎银入手,沉甸甸的。

      她又去了药铺,坐堂的老大夫听她描述了症状,开了三帖药退热的药材,算下来,正好四钱银子。

      沈意禾捏着空了的钱袋,站在清晨的市集上,包子铺的热气混着肉香飘过来,她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她站了半晌,转身往回走,路过铁匠铺时,停下脚步。

      铺子刚开张,炉火还没生起来,她花最后两文钱,买了三根最细的铁针,不是绣花针,是能拆解织机、调整部件的工具针。

      回到老宅,沈意禾生火熬药,破陶罐架在几块砖头上,药味渐渐弥漫开来,阿穗趴在她膝头,小声问:“阿姐,我们以后就住这里吗?”

      “嗯。”

      “这里好破。”

      “阿姐会修好的。”

      “修好了……”阿穗的声音低下去,“爹爹会来接我们吗?”

      沈意禾添柴的手顿了顿。

      她低头看着弟弟期待的眼睛,那双眼睛和原身记忆里的母亲有七分相似,同样的杏眼,同样的清澈。

      只是母亲的眼睛里总是蒙着一层雾,而阿穗的眼里,还满是对这个世界天真的信任。

      她沉默了很久,才轻声开口:

      “穗儿,以后只有阿姐和你。”

      孩子似懂非懂,但乖巧地没有追问。

      药熬好了,沈意禾吹凉了,一点点喂阿穗喝下,孩子皱着眉喝完,很快又昏睡过去,这次呼吸平稳了许多,额头也没那么烫了。

      沈意禾坐在余烬旁,从怀里掏出那根织好的发绳,又从包袱里找出几缕不同颜色的线头,都是从旧衣上拆的,赤、橙、黄、绿、青。

      她开始捻线。

      当最后一线晨光移到织机上时,沈意禾站起身,走到织机前,掀开茅草,将夜里处理好的棉线装上经轴,又将那几缕彩线理好备用。

      她坐下,踩下踏板。

      “咔哒——”

      竹笼转动,经线升降,第一根纬线穿过梭口。

      然后是第二根,第三根……

      起初很慢,她在适应这台陌生又熟悉的机器,但渐渐地,手脚协调起来,踏板声变得规律,梭子往返的节奏越来越快,快成了一道残影。

      她在织第二根发绳。

      这样织法用在发绳上,确实是大材小用,但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快速挣到银子、又不会引起太大注意的东西。

      当阿穗再次醒来时,看见阿姐坐在光里,手脚并用地操控着那架奇怪的机器。

      “阿姐……”孩子看呆了,“这是什么?”

      沈意禾没有停手,她的目光专注地落在经纬交错处,声音很轻,却清晰:

      “这是以后咱们吃饭的家伙。”

      阿穗懵懂地点点头。

      梭子最后一次穿过梭口,她剪断线头。

      一根完整的彩绳落在掌心。

      沈意禾握着这根发绳,看向门外渐渐热闹起来的村子,心中有了思量。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