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情丝》风泪眼

8、第八章

　　那妇人一直这样坐着，端庄华贵仪态万方，虽是隔了珠帘，依然可看到她脸上一片淡然，不言亦不动，只用那冷淡的眼看着映眉。被这样一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注视，让映眉有一点点反感和不安。抚摸一下手腕上的软剑，继续说道：“我也是清白人家出身，只是为生活所迫才靠唱戏为生，却从未想过出卖色相。若王爷执意相逼，映眉只有以死明志！”
　　半晌，珠帘后的美妇终于冷冷开口道：“你本事倒不小，竟能穿过重重侍卫来到内院。到我这里诉说这些，是想我去替你说情？怕是你弄错了，王爷是我的夫君，他欲纳妾我怎会横加干涉。”
　　“映眉知道您与王爷琴瑟和谐，也不指望您会替我说情，映眉来此只是想提醒您，如果我真在王府血溅当场，传扬出去，怕是对您与王爷都不好。”满意的看到她冷淡的面容起了变化，映眉乘胜追击道：“在穷人说来还好，最多是王爷贪好女色，逼死戏子一名，若上等人之间传扬起来，怕是会议论只因您与王爷夫妻不睦，王爷才会在外寻花问柳。这样可有损您和王爷的声誉啊！”
　　赵王妃微眯起眼，打量着站在帘子外的女子，没想到一个戏子会如此有心机，一句话就点中她的软肋。堂堂正王郡主下嫁一个三流王爷，那赵王又是个什么也不懂的纨绔子弟，本就自感无限委屈，却还要装的伉俪情深风光无限，只为了搏回那点面子。如今正值新皇登基满一年，册封诸王之际，按她原本的预测，赵王依次也该升一级了，若在此时被一个戏子折损多年的苦心经营，如何值得。
　　眼见王妃原本冷淡的脸慢慢变色，映眉知道是那几句话凑效了，微感心安，但想到代替自己去前面赴约的洛夕晨，又暗自焦虑不已。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我又如何知道，是不是你贪恋虚荣，故意勾引王爷，进而到我这里来演戏，博取同情。”
　　仰起头，映眉傲然道：“映眉决非贪恋虚荣之人，王妃不信可以亲自去前面看看，王爷命我今夜来此赴约，定会有所动作。”
　　一句话落，果见原本雍容华贵的妇人豁然起身，精心修饰的眉目间已现怒容，再标榜贤淑的女人也不会容忍，自己的丈夫在家中如此胡来。“来人，王爷在哪里？”
　　得到回答说王爷在水榭宴客，吩咐不许随便进入时，赵王妃的脸上怒气已经压抑不住，回身对映眉道：“你也来，咱们去看一看。”
　　映眉跟在赵王妃身后，急匆匆走着，一路上家丁奴仆来往穿梭，却都静默无声，只在看到她们时躬身朝王妃行礼，而后急忙离去，一片静然中带着点紧张，令映眉更加暗暗焦急不安。远远的，飘来缕缕荷香，想来就是那水榭的所在了，洛夕晨应该就在那里，映眉只觉得一颗心几乎要飞出胸膛。
　　月光如水，落在晃动的水面，泛起银色的光波，摇曳不定。水榭内高烧红烛，流下的烛泪已积了不少，可见这红烛也燃起很久了。一桌酒菜早已杯盘狼藉，地下还有数只摔碎的酒杯，赵王爷斜躺在湘妃椅上，双眼盯着洛夕晨，脸上神色阴晴不定。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人，竟值得洛子净为了他那样大费周章，看他处变不惊临危不乱的样子，决非普通人。而且这一次他竟让映眉去内院王妃处，而他只身来到这里，自己惧內的秘密他又是如何得知的。映眉与王妃踏进水榭时，正看到这样一副画面，赵王爷满面阴沉似是怒气未息，而洛夕晨气定神闲，正站在水池边观赏荷塘月色。
　　见是她们来了，洛夕晨知道事已办妥，唇边不由扬起一抹笑意，映眉更是满脸喜气直扑到他身边。不着痕迹的扶住他略有些僵硬的身体，映眉轻声道：“这里事情已经了解了，咱们走吧。”
　　洛夕晨抬眸看向王妃惊异的双眼，轻笑“怕一时还不能走呢。”
　　说着，走近几步站到烛光中，对了王妃笑道：“表姐，别来无恙？”
　　一夜无眠，背依着床头细数窗外蛙鸣声，到天亮时方知外面淅淅沥沥飘起了细雨。院子里寂静无声，没了孩子们的嬉戏声，显得冷清萧条。映眉悄悄起身，顾不得梳洗便朝洛夕晨的住处走去。昨夜之事恍然若梦，又如鲠在喉，吐不出咽不下，只他眸中掩饰不去的悲伤和苍白面容，令她牵挂不已。雨滴在每一片叶子上聚集，然后顺着叶尖如泪水般滑落，只一夜无人，石径上竟已生起点点青苔。洛夕晨正伏在窗前，看檐上雨水落地，听见脚步声抬起头向映眉微笑。淡淡笑意现在嘴角眉梢，寂清双眸中却流露出空洞和悲哀。
　　映眉微拧双眉坐到他身边，细看他眼底悲哀，不知如何开口。
　　洛夕晨已先自开口，“其实童班主问的不错，我的确与洛家关系菲浅，甚至与洛子净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我的母亲是赵王妃的娘家姑母，以堂堂郡主之尊，嫁入虽富比王侯却无一品半职的洛家，加之刚刚过门父亲便纳了妾，母亲一直郁郁寡欢，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怜我幼年丧母，又是嫡出长子，家人对我一直很好，直到那一次，忽然有人送来母亲当年与人有私情的证据，并据此推论出，我应是母亲与那人的野种。父亲震怒，再不承认我是洛家人，只令我在洛家为奴。此事传到这里，死去多年的女儿竟令家门蒙羞，老王爷也只得装聋作哑，不问其他。。。。。”听他暗哑嗓音低低道来，仿似叙说一件无关的往事，映眉却知道，这些经历给他带来的痛苦有多深。
　　眼看他放在窗棂上的手越攥越紧，只觉自己的心也如这窗棂般，被捏揉的疼痛难耐，忙轻抚上他的手背，含泪道：“不要说了，都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听。”
　　洛夕晨深深看着她，抬手拭去她腮边泪滴，脸上扬起清决笑意，“是啊，都已经过去了。”
　　“嗯，咱们这就去找班主他们好不好？也不知道他们到洛阳城没有。那里的小吃我还挂念着呢，你没去过洛阳吧，哎呀那可是亏了，不过没关系，这次我就领你去好好尝尝。。。。。。”
　　任凭映眉絮絮叨叨，故意说着轻快的话题，洛夕晨只是坐在窗边，含了清淡笑意看着她。原以为经过了这么多，已经能够承受，却没料到看到赵王妃眼光由惊讶渐变为闪躲的一刹那，那烛光下的闪烁还是有如冷森森利剑般，刺得他的心鲜血淋漓。又是何其万幸，在最失意最落魄的时候遇到她，这个率性刚烈的女子，是这世上最好的疗伤灵药，轻易便安抚了他的伤口，令他再次感受到了，人世间除了凉薄之外的另一种温度。
　　映眉径自找出梳子站到门边，开始梳理长长的头发。以前这都是小服的差使，现如今小服不在身边，映眉自己梳理起来，颇感费事。加上洛夕晨在一边含笑看着，让她更觉紧张，渐渐的头发越梳越乱，在发稍处结成死结，再也理不开。映眉禁不住低声咒骂起来。
　　正难缠时，身后响起一声轻笑，“过来。”
　　回头见洛夕晨饱含笑意的眼眸，如月光下湖水般泛起层层涟漪，不由乖乖走到他身边蹲下。洛夕晨自她手中接过梳子，替她轻轻梳理起来。乌云般的秀发，在他手中慢慢顺滑，随着梳子的滑动，丝丝缕缕飘落肩头。柔风吹过，有几缕随风飘起，遮挡了映眉微微发烫的脸颊。门外细雨正密，水帘外一切被清洗的更加清澈碧绿，整个院子一片寂静，只水滴敲击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如两人此刻的心情，于最平静处透出紧张，心跳渐如鼓点般急促。
　　终于梳完，洛夕晨轻舒一口气，拿起镜子对着映眉，问道：“好了，看看好看吗？”
　　映眉没看那镜子，只微垂了头，低声道：“你可知道替人梳头的意思？”
　　清晰的感觉洛夕晨缓缓靠近，映眉的脸颊更加不由自主的滚烫，耳边传来他低低话语，“今生，只愿与你结发。”
　　猛抬头望进他清澈双眸，一片温润间唯见柔情无限，虽早知他的心意，如此表白仍令映眉惊喜娇羞不已。思量着如何答他，心间却只涌出一句“竹窗外响翠梢，苔砌下生绿草，书舍顿萧条，故园悄悄无人到”，悲喜莫名，仿似不可预知的明天。
　　因着提前订好了相会的地点，所以也不必急着去找寻童家班众人，待一切收拾停当，二人才打算动身前往洛阳。又仗着囊中银钱尚宽裕，便雇了辆马车，沿官道缓缓而行。雨过天晴，行不数里，大太阳便当头暴晒下来。那车夫心疼自家马匹，加之主家也并为催促，便放松了缰绳，信马由缰起来。
　　车厢内，映眉终是女孩家心性，早已挑高了纱帘兴奋的朝外看，嘴也闲不住的东拉西扯，“你瞧，这棵歪脖子树，跟你窗前那棵柳树有的一拼呢，快看那边，那口井听说叫女儿井，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典故。。。。。。”
　　雨后湿气上升，让洛夕晨的腿酸疼难耐，只得倚着车厢内壁，右腿放直，用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捶着。含笑看对面映眉指指点点，眸中一片平和。
　　随着马车的摇晃，带进阵阵热浪，不由让人昏昏欲睡。映眉昨夜一夜未眠，如今睏劲上来，顿觉眼皮发沉，口舌倦怠。洛夕晨看她倦乏的样子，笑道：“这副模样，是要扮入梦吗，快睡一会吧。”
　　映眉也不再逞强，径自在铺了锦垫的内侧座椅上躺下，闭上眼睛。隐隐的闻到，从他身上传来淡淡青草气息，清淡悠远，正如映眉仅存的记忆中，那条铺满青草野花的小径，令人遐思无限。
　　一觉醒来，马车还在路上摇晃，天已过午。映眉翻身坐起，才发现自己身上盖了洛夕晨的长衫，禁不住暗自微笑。怪不得，梦中一直感觉被青青草儿包裹，却原来是这长衫的功劳。
　　抬起头，便见洛夕晨面朝外坐在车厢门口，频频用手掩了口，低低的咳。西斜的太阳正好照进来，光线落在他的周身，在他的身侧形成一圈橘黄的光晕。这样看来，光晕中的人如一张不堪真实的剪影，带着随时会消散的虚幻。
　　映眉忙拿起长衫，轻轻替他披在肩上。一惊回头，映眉清晰的看到了，他眸中未及掩去的悲哀和痛楚。不禁紧握住他的手，“不是说都已经过去了吗，现在你只是洛夕晨，是童家班的乐师，是，是要与我结发之人。”
　　微垂下眼帘，掩盖了自己眸中的情绪，洛夕晨低声道：“对不起映眉，有很多事情我还难以忘记，也有很多事情，我必须去探寻，所以，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密不可分。”
　　“我知道。”
　　映眉轻咬下唇，转脸看向车窗外，一条半干涸的小河，与道路同向而行，蜿蜒曲折，时隐时现。能得到他的心他的情，却依旧不能走进他内心深处，与他分担半点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