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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卷一·第3章 安全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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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港区到城郊,雨一路跟着。
车子拐出码头的时候,雨刮器已经刮不及窗上的水,玻璃外的世界糊成了一整片灰白。苏白开着车,握着方向盘的手还在微微发抖,不知道是累的,还是惊的。
后座上,温止靠在车门,一动不动。
她身上的雨水还没干,外套湿得发冷,手铐扣在腕骨上,那一圈皮肉被勒出浅浅的红痕。街灯从窗外一盏盏掠过,黄色的光线从她颧骨擦过去,又被雨痕截断,脸色被切成明暗两半。
沈听澜坐在副驾驶,侧过脸看了她一眼。
“冷不冷?”她问。
“不冷。”温止说。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像某种早已习惯的回答——冷与不冷,对她来说似乎没什么区别。
对讲机里传来裴征的声音:“沈听澜,你这犯人往哪儿送?我这边的人已经把港区收拾完了,想去你那儿看热闹。”
“别来。”沈听澜按住耳麦,“直回总队,按流程报案情。”
“哟,按流程啊。”裴征啧了一声,“那你这趟,算是流程外的‘私运’?”
“U盘在我这儿。”沈听澜淡淡道,“先不上系统。”
“行呗,”裴征叹气,“你高兴就好。说一句——那是温止,你现在不把她挂回通缉名单里,回头有人追问,你别说我没提醒你。”
“有人问,就说暂扣。”沈听澜说,“匿名线人。”
裴征在那头磨磨牙,半晌笑了一声:“你这是打算先用完再杀,是吧?”
“先用完再决定杀不杀。”沈听澜纠正,“完毕,频道清空。”
她松开耳麦,视线重新移回前方。
雨刷掠过的瞬间,前方出现了几秒钟清晰的路——一排老旧居民楼,墙皮斑驳,窗户上乱七八糟地挂着晾衣杆和防盗铁栏杆。
“拐进去。”她对苏白说。
“啊?”苏白一愣,“队长,这儿不是回队的路啊。”
“少问。”沈听澜只吐出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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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楼没有电梯。
苏白把车停在单元楼下,拎起放在后备厢里的一个黑色工具箱,一手拽着箱子,一手牵着人。
“我自己能走。”温止说。
“规矩。”沈听澜在前面提着另一只箱子,语气平淡,没有多解释。
楼道很窄,灯坏了一半,只剩下墙角一个感应灯一闪一闪,时亮时暗。墙上贴着陈年积累的牛皮癣小广告,有的写着“疏通下水”,有的写着“包治各种疑难杂症”,纸色早就发黄。
走到顶层,空气里有股潮味,混合着陈旧木门和油烟的味道。
沈听澜从钥匙扣里挑出一把钥匙,插进最里侧那扇铁门的锁眼里,拧了一下。
锁舌滑开的声音在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楚。
门内是三室一厅,格局简单,墙刷成了单调的白色,窗户全部装了防盗栏和双层玻璃,客厅一侧立着一块可移动的白板,正对着一套简单的桌椅。
这是省厅内部挂号的“点”,平时没人住,只有需要的时候才会临时启用。
“先把她拴在那。”沈听澜指了指客厅角落一根焊在墙上的金属环。
苏白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眼:“队长,这儿……不会太简陋了吗?她之前好歹是……”
后半句话他没说出口——好歹是省厅刑侦的痕检师。
“她现在是通缉犯。”沈听澜冷淡道,“不是客人。”
说完,她把工具箱放到桌上,利索地打开,拿出几样便携取证设备,一样一样摆好。
等她转身时,温止已经自己走到墙角,背靠着墙,手腕伸过去,姿态乖得不合逻辑。
苏白便顺势用手铐一端扣住金属环,一端扣着她的手腕,拉了拉,确保锁紧。
“我说句公道话,”他忍不住嘀咕,“这地方以后要是被发现,是不是你俩——”
“锁门。”沈听澜打断,“你先下去等通知。”
“队长,我可以——”
“我说锁门。”她抬眼看他,语气不重,但尾音里那点不容商量的硬度,让苏白闭了嘴。
“是。”他转身出了门,顺手把门合上,把那一点走廊里的灰尘味隔绝在外。
门锁“咔哒”一声。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只有雨点打在阳台玻璃上的声音,还有客厅中央那盏节能灯发出的轻微嗡鸣。
·
“你真放心把人送走?”温止靠在墙上,看着沈,“他嘴不严。”
“他嘴碎,不等于嘴不严。”沈听澜说。
“你这偏爱分得挺清楚。”温止淡淡道。
沈听澜没接她这个茬,只是拉过一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桌上摊开一本空白的笔记本,拿起笔,按了两下,笔尖弹出来一截黑芯。
“从头说。”她开门见山,“十年前的事。”
“你要先不验证U盘吗?”温止问,“如果里面都是我编的,你现在白问。”
“你编不出那么多。”沈听澜说,“那堆表格、账号,不是一个人关在屋里三天能做出来的。”
“再说,真要是你编的,我到时候也有理由一枪打得更干脆一点。”
温止“嗯”了一声,好像并不在意被一枪打得更干脆。
她低头,用拇指摩挲了一下手腕上那圈被手铐勒出的红印,骨节在灯光下显得尤其分明。
“十年前。”她缓缓道,“我进刑侦总队不久,被调进一个专案组。”
“目标就是你们口中的‘影子’。”
“那个名字,”她抬眼看她,“是你爸起的。”
沈听澜指间的笔尖停了一下。
她记得那本老旧的工作笔记,封底写着几行简单的案件索引,最后一行歪歪斜斜写着:“影子?”
那是她父亲的字迹。
“当时的情况你卷宗里都看过。”温止继续,“贩毒集团用的是灵活的小网络,不是传统那种大帮派聚集。”
“你爸提出,要从资金和药物流向双线入手。”
“专案组里有一个人负责资金,一个负责外勤渗透,我负责的是后勤——痕迹、实验、报告。”
她说这段的时候,语气很平直,像在复述一份老卷宗上的“工作分工”。
“那份DNA报告。”沈听澜低声道。
“嗯。”温止轻笑了一下,笑意苦得很,“那是我职业生涯第一个觉得自己‘有用’的瞬间。”
“从一个杯子内壁和一截烟头上提到了同一组DNA。”
“实验室里比对到一个名字——陈礼,边城出来的医生,有案底,档案显示两年前死于狱中。”
“我当时以为自己立功了。”她耸耸肩,“写报告、上交、签名,一气呵成。”
“第二天,报告从系统里消失了。”
沈听澜手里的笔“嗒”地在纸上点了一下,留下一小团墨。
“你没备份?”她问。
“备了。”温止说,“但备份存放在总队服务器的另一层目录,需要权限。”
“我去找的时候,那个目录的访问记录已经被改过。我的账号那行被清空,替换成另一个名字。”
“谁的?”沈听澜问。
“……你现在问我,我也给不了你一个‘证据版’的答案。”温止说,“我那时候只能看到权限组的编号,具体对应谁,得翻纸质权限表。”
“那张表后来也不见了。”
沈听澜沉默了一会儿,写下几个字,再抬头:“然后?”
“然后我接到了电话。”温止的手指在大腿侧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座机,显示的是总机内线。”
“对方声音压得很低,听不出是谁,只说了一句——”
“‘你手里的东西,别交了。’”
“我问他是谁。”
“他说,‘知道就行,不用问。你把原始样本带走,到东出口,有人接你。今天之内不动,你妈和你弟,就得去火葬场。’”
屋里的灯光有一点刺眼,照得她眼尾那块浅疤都清楚了一些。
“你信了?”沈听澜问。
“当时信了。”温止说,“现在回头看,是我蠢。”
“你就这么从专案组出走?”沈听澜似笑非笑,“拿着证物。”
“我当时的打算,是先回家。”温止说,“至少确认他们是不是已经被人控制了。”
“结果你卷宗里写了。”她淡淡道,“我回去的时候,已经只剩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车祸。”她吐出这两个字,嗓子里带着一点生涩,“问谁都是这个说法——下雨、路滑、刹车失灵。”
“你相信?”沈听澜问。
“刹车油管上有新鲜切口。”温止说,“但那时候我没有权力查那辆车的完整技术报告。”
“我只是一个被当成‘技工’用的痕检师。”
“那电话——”沈听澜说,“‘东出口,有人接你’。”
“我没去。”温止说。
“我把证物带在身上,又返回了局里。”她顿了顿,“想着去找你爸。”
“去的路上,我听到了消息。”
“广播里念简讯:‘省厅刑侦总队在执行任务过程中遭遇伏击,七名民警英勇牺牲。’”
“最前面的名字,是沈钧。”
沈听澜的手停在纸上,指节有点发白。
那天她也听到了广播。
只是那时她还在训练场上,穿着校服,被教官叫到队伍前面,让她“保持冷静、注意组织安排”。
“那之后。”她问,“你就成了通缉犯?”
“那之后,我站在路边,想过走到车流里去。”温止说,“但想到如果我死了,那份报告、那份DNA样本、那些没人想查的东西,就彻底变成一句‘技术失误’。”
“我死不死,对他们来说没区别。”
“我活着,对他们来说,比死人碍事。”
她抬头看着沈听澜,目光沉下来。
“我当时就做了一个决定。”
“既然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叛徒,那我就拿着这个身份,好好活一阵子。”
“顺便,看看影子的底,到底有多脏。”
沈听澜没有说话。
她把笔放到一边,双臂交叉,靠在椅背上。
“你这些话,”她终于开口,“十年前为什么不说?”
“说给谁听?”温止问,“你爸死了,剩下的人,忙着结案。”
“你就没想过回来自首?”沈听澜盯着她,“把你知道的东西全吐出来,让他们重新查案?”
“十年前你会信我?”温止反问,“还是会第一枪先打在我身上,再考虑查案?”
两人对视着,空气里的雨味已经淡了,只剩屋里一点机器的热气。
“这十年。”沈听澜低声道,“你在外面干什么?”
“跑嘛。”温止说,“到处跑。”
“跑到边城、跑到山里、跑到海边,跑到你现在不想听的那些地方。”
她的嘴角扯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翻旧账。
“这部分,以后再说。”沈听澜按下录音笔,“今天先到这。”
“你不问U盘?”温止问。
“U盘,”沈听澜把放在胸前口袋里的那个小小黑色物件拍了一下,“从现在开始,它在说话。”
她站起来,把笔记本合上,动作干脆。
“你今晚就在这儿睡。”她说。
温止挑了挑眉:“你这儿连床都没有。”
“地毯。”沈听澜指了指另一个房间,“够软。”
“通缉犯待遇还挑?”她冷冷补了一句。
温止耸耸肩:“那谢谢沈队长赏地儿。”
她被铐在那根金属环上,活动范围只有一米多一点。沈听澜走过去,解开一端,把她往客厅旁边的小卧室领。
卧室里只有一张折叠床、一块不厚不薄的地毯,窗户也装了防盗栏。
沈听澜把她拴在床脚的铁环上,检查了两遍锁扣,才退出来。
“需要什么?”她站在门口问。
“毯子。”温止说。
沈听澜从衣柜顶上拽下一条旧毛毯扔过去:“别拿来上吊。”
“你这人怎么一点幽默感都没有。”温止接住毯子,随手摊开,铺在地毯上,“我好歹学过急救,上吊这种事,方式不对太丢人。”
沈听澜懒得理她,转身关了房门,留了一道缝。
走回客厅,她在桌上放好笔记本,拿起那只U盘,犹豫了一秒,把它插进随身带来的加密笔记本电脑。
屏幕亮起。
一行行文件名跳出来——资金流水、账号、日期、转入转出、备注。
窗口上方显示的总条目数量,让人头皮有点发麻。
“你这要是编的,”沈听澜低声道,“那你确实该升职。”
她点开其中一份,视线在那些数字上滑过去,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
雨声在窗外渐渐小了,楼道里的声音也远了。
她把电脑合上,站起来,走到房门口。
门缝里透出一条光。
她没有开门,只是靠在门框上,耳朵贴了一下。
屋里很安静。
安静到她能听见轻微的、几乎被呼吸声吞掉的呓语。
“……对不起。”
是温止的声音。
沈听澜闭了闭眼,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了一瞬。
她想起十年前灵堂里那张遗像,想起那本笔记最后一页写着的“影子?”,想起这一整晚的雨。
她伸手,把门缝推严了一点。
“对不起也没用。”她在心里说。
“真相才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