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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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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出了门,沿着夜市不紧不慢朝车库方向走。
徐淞原目光落在简宁脸上,他很清楚自己刚才并没有用力,可简宁皮肤太薄,两颊还是不可避免留下红痕。
他伸手,指腹轻轻摸了摸那几道痕迹∶“抱歉,是不是弄疼你了?”
简宁摇头,抓下触碰自己脸颊的手指,没放,抬眼望着人∶“为什么不让我说完?”
他的手很凉,徐淞原停顿两秒,反客为主,五指张开完完全全包裹住他的手,才为他解惑∶“直接转钱的话,会伤了长辈的心,觉得关系生分了。”
“可是……”简宁张了张嘴,又停下。
“可是什么?”
简宁抿唇,不知道要怎么跟徐淞原解释。
唐姨帮了很大的忙,简宁知道这种人情不能简单用金钱去衡量,他只是想着,自己至少应该负担晓妆的住宿费。
现在这样什么都不需要做,什么都不需要付出的模式,简宁很不习惯。心里总有一种紧促感,迫使他必须立刻回报点什么,否则就会觉得有什么东西会即将脱离掌控。
简宁讨厌失控。
他周身浮动的情绪,似乎通过两人交握的手,被徐淞原接收到。
徐淞原不知因,不知果,却明确感知到了简宁的迫切,他握着简宁的手,晃了晃,缓声安抚∶“唐姨这里,是你和我共同的人情,我们可以一起慢慢还。”
“小急急国王,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咱们不着急,好不好?”
简·急急国王·宁:“……”
以后。
这是他今天听到的第二个有关时间的词汇,“到时候”“以后”……都是存在于未来、带着一种近似承诺的表述。
而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对这类放在以前会嗤之以鼻的词语,产生了莫名好感。
掌心传递过来的温度很高,或许是血液连通心脏,让简宁恍惚以为,双手交握的感觉,竟比接吻还要亲密几分。
良久。
简宁才回答:“……好。”以后。
次日,两人开始全面收集诉讼相关的证据。
去警局调取晓妆以前的报案记录,找学校要档案,向周围邻居采集口供,和便利店贞姐、隔壁面馆婶子等人沟通好证人名单……一一整理成册后,他们带着厚厚一沓文件袋直奔民政局未保中心。
窗口咨询的是位中年女性,瞧着很面善,她翻阅完文件,目露惊讶:“这是你们自己整理的?”
简宁闻言心里一紧,腰背不自觉往前倾,问:“缺了什么吗?”
“不不,是太完善了。”她惊叹,“来这儿的人很多,你们是第一个把证据链找得这么完善的。如果核查无误,我们很快就可以提起诉讼,免去了很多调查时间。”
一般走到撤销资格这一步,小孩儿必定是处在水生火热的境地,能早一天解脱,都是幸事。
徐淞原手在咨询台下握了一下简宁,说:“那就好,后面就要麻烦您了。”他看了一眼里面那人的工作牌,“岳姐,可以这样叫您吗?”
“当然。”岳姐笑笑,“别客气,这是我的工作。”
“后面还需要跟当事人,叫晓妆是吧,要跟她碰个头,你们找时间安排一下。”
“行……”
流程不算复杂,他们来得早,登记完走出大门,才碰上第二个来办业务的人。
简宁侧身避开,停步,折身回望未保中心建筑前悬挂的国徽。
徐淞原随他停下∶“怎么了?”
简宁轻轻摇头,他只是觉得太顺利了,顺利得有些不真实。
没有任何阻拦,也没有“毕竟是你爸”“一家人有什么过不去的”“他知道错了,以后好好过日子”……之类虚伪的、事不关己的、让简宁十足恶心的劝说,只是让他们等待就可以了。
“别担心,我把证据链给明叔看过,他说胜诉概率很高。”徐淞原说。
简宁视线转而投向徐淞原,看着他,问∶“我是不是,很没用?我从来没想过可以走法律途径,如果早点……”
早点知道有这样的机关存在,早点知道向别人求助,不那么固执愚蠢地认为自己可以保护好想保护的人。
结局是不是就不一样?
“怎么会。”徐淞原走近一步,俯身,让简宁平视他的眼睛,认真道,“你那个时候才多大,19岁,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晓妆现在状态很好,很乐观,这离不开你的功劳。”
“简宁,不要责怪自己。”
“……不止是她。”简宁呢喃一句,声音太低,徐淞原没有听清。
“什么?”
“没什么。”简宁摇头,抬眼笑笑,好像方才的一切都是错觉,“走吧,回去了。”
徐淞原看着他的背影,拧眉,好一会儿才提步跟上。
接下来几天,两人再也没闲下来过。从申请到立案,再到法院调查听证,他们一直跟着流程跑东跑西,好在有明叔从旁协助,没出什么岔子,直到最后一场听证结束,他们才得以缓口气。
只等庭审了。
期间,燕城开始持续下雨,且丝毫不见停的迹象,层云疯狂卷席城市上空,天与地都是灰蒙蒙一片。
简宁不愿将此当成某种不详的预兆,可内心仍是不受控制感觉到不安。
他站在阳台,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丝,牙齿不自觉啃咬口腔内壁,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反应过来。好一会儿,简宁摸起窗台上的烟和打火机,倒了一根出来叼着,点燃。
烟雾缭绕中,秀丽眉毛微微拧起,眼皮下压,乖顺脸上呈现出一种漠然的倦怠感。
等待火星燃尽,简宁拎着烟头去浴室,余光却瞥见门帘在微微晃动。
他一顿,几秒后,面色如常走进厕所,将烟头冲走,然后仔仔细细漱口,洗手,走进寝室,看见回来的徐淞原。
两人谁都没有提及,保持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一直到庭审当日,天终于放了晴,还是个冬日里难得的大晴天。
简宁眉眼间的阴霾似乎也随着雨停散去,他看到自己一脸轻松,还兴致勃勃拉着徐淞原换了身新衣服,两人接上晓妆一起到了法院。
如约开庭。
他们的证据链完整,取证流程合规,调查结果无异,一切都进行得异常顺利,基本是板上钉钉了。
简宁缓缓放松身体,听法官作出最后的宣判。
——驳回申请。
什,么。
简宁猛然抬头,看着法官扬手,将宣告庭审结束的法槌重重落下,咚一声闷响,震得他耳膜都发痛。
驳回。
为什么驳回?
他听到自己大声质问。
为什么?凭什么?凭什么驳回?!
法官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五官模糊不清,带着不近人情的冰冷∶
我们没有亲眼看到家暴现场,驳回申请。
暴力程度不构成犯罪条件,驳回申请。
当事人要求撤销诉讼……
随着判决一句一句落下,简宁浑身血液全然冷冻,怎么会,怎么会呢,不是所有人都在说证据链完整么,为什么需要亲眼看到,到底哪里出了错?还有晓妆,晓妆为什么要突然撤销……晓妆,钱晓妆!
人呢——
简宁仓皇环顾四周,偌大法庭,却不见晓妆的身影,而一同消失的,还有酒鬼。
脑海里警铃大作,简宁毫不犹豫朝外跑去,门外没有,街道也没有,他凭着直觉,一路追到破旧的房屋前,终于看到人。
简宁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个愈行愈远的背影,她个头不高,很瘦,外套穿在她身上,就像套在了一根枯槁将死的藤蔓上。
“钱晓妆!”
声音近乎怒吼,可前方那道人影却丝毫未停,一直往前走,要回那个家去。黑洞洞的房门已经打开,似地狱,似深渊,正无声等待吞没向它走去的人。
“停下!别进去,别进去——不准进去!!”
简宁撕心裂肺,拼命向前跑,扑上去想要拉住那道身影。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衣角的一刹那,整个空间骤然坍塌。
坠入深渊的瞬间,简宁猛地睁开眼。
眼球还在震颤,他看清面前的景象,破旧房屋变成了无比熟悉的寝室,夜色静谧,只有加湿器细微的声音从底下传来,而自己,正被禁锢在一个炽热的怀抱里。
原来是梦。
额头传来粗粝的触感,简宁缓缓扬起下巴,和抱着自己的人对上视线。
“是不是做噩梦了?”徐淞原抹去他额角细密的冷汗,声音放得很低,“你一直在抖。”
“……”
昏暗中,简宁无声看着他,没有问徐淞原为什么在自己床上,也没有问他听到了什么。
就只是看着他。
唇将启未启,像是要在这样寂静的夜晚诉说深藏已久的故事,又似乎只是在引诱探索者主动踏入漩涡。
徐淞原同样注视简宁的眼睛。
你要说吗?
可他知道简宁是个小骗子,这双眼睛尤其擅长欺骗他,于是大手从简宁的额头,一寸寸下滑,轻轻遮住他的视线。
遮住了,就不能说慌了。
“你想要跟我说点什么,对吗?”
“……”简宁嘴唇微张,没有挣扎。
“你想说,我就听着。”徐淞原声音很沉,也很稳,带着可以承托一切的温和包容,“如果不想说,就闭上眼,安静待一会儿。”
光线被遮挡,黑暗便给予人暴露自我的安全感。
很久,简宁终于开口。
“……徐淞原。”
“我在。”
“你妈妈呢?”简宁声音轻得像雾,“我怎么没听你提过她。”
“已经过世了。”徐淞原缓声向简宁介绍自己的妈妈,“意外走的。以前是个网球运动员,周围的人都说,我和她长得很像。”
“改天我带你去见见她?”
“……好。”
像是交换秘密一般,简宁便也开口,断断续续,“……我也没有妈妈了,她……没有人认识她,我想,我想和你说说她……”
她的一生,不需要几十载光阴来叙述,短短几句话足矣。
她叫方蝶,是个哑巴。
她笑起来很漂亮,虽然很少见到。
她的手掌宽而厚实,布满老茧和洗不净的黑色皲口,抚摸我脸颊的时候,会刮得皮肤生疼。
她有一个喝酒赌博的丈夫,输了钱就打她。
在简宁有限的记忆里,家是一场场恐怖默剧的发生地,因为妈妈不会说话,剧情再激烈也是无声的。在那些黑白默剧里,唯一的色彩是红色,在客厅,在厨房,在任何一个赌鬼存在的角落。还小的时候,简宁被妈妈护在身后,眼里只看得到那些红,长到十岁,他已经可以抄起凳子和赌鬼对打,可他仍然护不住妈妈。
他无数次劝说妈妈跟他离开,他很乖,不用吃很多饭,也会很快长大,干活养活自己和她,可妈妈总是抱着他摇头,沉默不说话。
十三岁,他终于说动妈妈一起逃离赌鬼,他们到城里安了新家,房租很贵,妈妈要打好几份工才能支撑,他白天趁着妈妈出门,到好心的餐馆大叔那里帮忙,晚上把食物带回家,谎称是自己买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餐馆大叔还时不时会给他一些钱,加上攒下来的饭钱,数目越来越可观,那时的简宁以为未来充满希望。
直到妈妈发现。
因为他的手在餐馆烫伤了。
那天晚上妈妈抱着他哭了很久很久,第二天起床,简宁就找不到她了。他一路找,一路找,找回赌鬼住的地方,终于找到妈妈,只是,她再也不会呼吸了。
简宁记得,那是个大雨侵袭的夜晚,温度很低很低,和妈妈僵硬的身体一样……低到这么多年过去,还能切实感受到那种刻入骨子里的寒冷潮湿。
话在记忆里埋了太久太久,带着岁月沉积起来的深重和凝滞,出口都断断续续。
徐淞原听着,只觉心脏都被反复锤踏,痛得无以复加。他一直都知道,简宁身上藏着很多故事,也猜测过故事不会很乐观,可是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沉重。
多痛啊,那时候的简宁,得有多痛啊。
徐淞原嘴唇张了又合,开口却只剩苍白安慰:“过去了……已经过去了简宁。”
覆在眼睛上的手在颤抖。
简宁想,是在为我而痛吗?
他摸索着,抓住徐淞原的手腕从自己脸上移开,目光微动,看清徐淞原的脸,看他此时此刻为自己心痛的眼睛。
“徐淞原,别为我伤心。”简宁反而安慰他,“凶手已经下地狱了。就在同一天,从五楼窗户跳下去,砸到了水泥地上,我亲自下去确认的。”
“死得特别惨。”
徐淞原呼吸停滞。
“他死了,我只觉得痛快。”简宁笑起来,自虐一般,“我只是……”
只是,有点想妈妈了。
那笑起来似弯月的漂亮弧度,此刻却如同一把尖刀,狠狠刺进徐淞原的心脏。
别笑了,简宁,不要再笑了。
徐淞原无声呐喊,神经都开始刺痛,他想说话,却忘了怎么发音,只一味死死地抱住简宁。
可他明明已经抱得很紧很紧了,为什么怀里的人还是遥不可及,他仓皇抬头,看见了时光尽头那个孤立无援的小男孩。
是简宁啊。
为什么要是简宁啊?
“徐淞原。”
“……在。”徐淞原努力挤出声音回应,“我在。”
简宁仰起头,向他确认∶“我们会胜诉吗?晓妆会自由吗?”
话落,如晴天霹雳,徐淞原表情瞬间空白。
他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死死扼住,好半天才发出声音,带着一种难言的恐惧∶“简宁,庭审昨天就已经结束了。”
“……你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