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SIDE A ...
-
***
灵魂,精神,□□……
全部被连结在一起的时候,构成了完整的人。
***
金发的少女默默地伫在房门前,想要敲门的手几度举起,却又似被抽离气力般地放下来。
就在这反复反复的犹豫中,手中篮子里苹果派的香味渐渐弥散了整条走廊。
房间里传出了试管碰撞的声音,以及,两个略显低沉的男声,如同砂纸摩擦般地扯出一些她并不理解的词汇。尽管平日也常在父亲的笔记,以及父亲的言谈中看到,听到。
她不想去搞明白那些晦涩复杂的词汇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完全没有必要。她只要想办法让自己的料理手艺更加精湛就可以了。父亲就是这么说的。
她深信烹饪跟化学同为科学的分支,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但事实上确实说明了某些东西只能够征服人的味觉而另外某些东西却能占据心灵。
父亲只会笑笑地安慰说“化学不就是从厨房里产生的吗?”这种不着边际的话。
然而这一刻她却发觉这种说法简直是胡扯。
要不然身为料理专家的温莉•米尔西现在至少也能派上点用处……
“温莉?你怎么在这儿?”
思绪猛然被门拉开的动作打断,伴随着出现的是一个金色束发的青年。
阳光般的金眸微微陷进眼窝,围绕的已是深深的黑眼圈。
白色的衬衫上尽是些五颜六色的斑点,偶尔几处还有被腐蚀的痕迹。
少女皱起了眉头。
“啊……好香~~~”
青年被诱惑般地深吸一口气,然后笑嘻嘻地用左手去揭开篮子。
自己站在这里会被发现,或许也只是因为某只对食物超灵敏的感应吧。少女暗自寻思道。
满满一盘苹果派被拿走后,在篮子的底部,似乎剩余了什么被青年视为苹果里的昆虫般的物质。
透明的瓶子里,白色浑浊的液体清晰可见。
当即准备无视,却被少女抓住了正抽回的手腕。
于是回过头若无其事地朝身后的另一短发青年喊道喂艾尔冯斯要不要喝牛奶……
同样有着深深黑眼圈的正埋首在书中的艾尔冯斯,闻言抬头,稍稍愣住,然后温和地笑,好啊。
少女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
“啊……爱德华先生,怎么不让米尔西小姐进来坐啊?”
她面部表情的含义似乎被曲解,犹自想要补救的艾尔冯斯却完全没有抓到要害。
“叫我温莉就可以了。”
未等爱德华回答,少女径自走进了房间。
半屋子的书本散落在床角桌边,四周的墙上与脚底下到处是化学方程式及笔记,并不宽敞的桌面上堆满了密密麻麻的试管、烧瓶、漏斗、铁架台等等实验用具,有些试管还绵延地冒着烟。
少女检视这一切,突然意识到,没有地方可坐。
***
1923年。德国。
后人所谓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我相信战争所带来的只有伤害而已。
德国战败了。然而这并不是谁的错,因此谁也不能责怪……而更讽刺的是,挑起战争的居然是败者,而且现今还落魄成这样子……
据说在柏林、慕尼黑这样的大城市已经发生了很多起反犹太暴动了。
战争,只不过是将人性的丑恶尽数剜出来的残酷过程而已,而这种过程所带来的后果将会延续很多年乃至一生。
而没有那些“为和平而战”这般漂亮的脆弱的谎言般的口号的战争,便犹为残忍。
我和父亲住的小镇,离慕尼黑的近郊还有四小时车程,因此并未受到多少暴动的波及。
只是,经常会在简陋的巷角瞥见一些猥琐低俗的涂鸦,其中也不乏嘲讽政治的语汇。
前一阵子,这种现象突然就嚣张起来。镇上唯一的教堂后面的墙壁不知被谁涂得不堪入目,神父叫人重新粉刷之后当天晚上居然再次惨遭毒手。如此几次三番后,那些教众终于忍不住了,轮番地手执棍子在墙边看守,此种状况持续一周,结局是那无从下手的始作俑者销声匿迹。
早晨的时候,镇里的电台正在播送着这条新闻。
其实在这样的小镇里,就算没有无线电广播,所有的消息依然会以无线电的速度发散。
一边为父亲往红茶里兑着牛奶,我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如果耶和华真的是万能的,又为什么要别人去守护呢?”
父亲微笑着从报纸上抬起头,引了《约翰书》里的一节:“主说,不可妄称他的名。”
“爸爸,你还是科学家吗?”
父亲是德国化学界有名的教授,尤其在化学燃料方面有卓越的成就。即使为了逃避战争而隐居到偏僻的小镇来,此后默默无闻地在镇里的学校担任化学教师,但仍是自然科学的追随者这一点事实不可抹杀。
“我来告诉你吧,温莉。”他眯起眼睛用手支着额头,“那个用豌豆杂交实验成功研究出生命最高奥秘基因遗传并且在1865年发表《植物杂交实验》论文的孟德尔,是个神父。”
我郑重地将奶茶放到他面前,摇了摇头。
“温莉,你不认为这是神的庇佑吗?”
“1865年时孟德尔的理论完全不被支持,7年研究就这样白白浪费。直到他死后20年,论文重新发表,才得到学术界的认同。”毫不留情地顶回去,“一个人就在这清苦的等待中度过了一生,而他为后世创造的福音,自己却从未从中受益。难道这,也是神的庇佑?”
“……一个高尚的殉道者。”
父亲抿了一口奶茶,平静地下定义。
“神引导着我们找到真理,而所有的真理并非是单为找到它的人所用,赐福于所有生灵才是神的目的。”
那完全是,否认个体努力的混帐理论。
胸中充溢着莫名陌生的悸动,我极力地把这种情绪压下去。
“有空也带着那两个孩子去教堂祷告吧,愿望说不定就会达成的……”
父亲似是和蔼但完全没有一丝温柔地对我说道。
对于那种“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的笑容,渐渐升起了嫌恶感。
“哦,到点了。”父亲看了看表,匆匆把半片面包塞进嘴中一口饮尽剩下的奶茶抄起桌上的讲义朝我摆摆手然后,风风火火地冲出门去。
他很聪明,在我发作之前迅速撤离了。
神是什么?
人造出来的东西而已。
受制于它就如同受制于金钱一样,没有一丝理智可言。
但那只是养尊处优的人们才有资格说的话。
独自整理着餐桌,脑中的思维却脱离了手里的动作。
人们总是想着要神来拯救,可到头来只有绝望。
真正在黑暗中觉醒,想要自救的存在,却往往被嘲笑被排挤被唾弃,终于无可宽恕。
自身的努力,是不是仅仅在得到了承认和成果之后才拥有所谓的价值……
“神”所受到的追捧,不就是人们害怕所付出的得不到等价的回报,而寄托希望与惶恐的事物吗?
等价交换。
那个青年,在微弱昏黄的灯光下那跃映光辉的金色瞳孔,以及下颚坚毅的线条,嘴角倔强的弧度,都无声地诉说着那样的决心。
相信着,这就是世界的真实。
去确定一件事物有没有意义,光是为这个目的而做出的努力,便不是没有价值。
哪怕是无意义的事,也不会是无意义的付出。
为了回到自己的世界,这次又要牺牲掉什么呢?
别忘了,在这个世界里,我们都是弱者。
收拾完家中唯一的男人留下的残局后,也差不多到了出门的时候。
战后的德国被《凡尔赛条约》的巨额赔款所压迫,真是穷到了骨子里。
然而就算是再穷,平民百姓还是要维持基本的生计,而经营这种基本生计所需物品的行业无疑是在这个时代生存的良策。
比如开面包店。
急急忙忙地来到店门口时,发觉几个伙计早就开始忙碌了。
“温莉,今天晚了啊。第一炉已经卖完了!”
黑发的女孩活泼地打着招呼,手中兀自麻利地和着面粉。
“谢谢你,阿弗洛。辛苦了。”
面包店的合伙人,就是这个女孩,阿弗洛•特拉瑟,镇长的女儿。
“别客气,接下来一炉就交给你了。”
阿弗洛说着,突然用手肘蹭了蹭脸颊。
看来是头发散开了,便自然地上前帮忙。
“我来吧。”
“谢谢。”
她把头微微向后仰,我拢起她的黑发,扎成马尾。
“温莉,那些形状烤得不太好的,我都分给门口的孩子了。”
阿弗洛笑着说。
“我早上总是迷迷糊糊的,所以烤坏了好多。”
“没关系。”我拍着她的肩膀,“我明白的。”
面包店的落地窗洒满了金色的阳光,纯净得让人想起一双烙印在心底的眼睛。
马路对面街边二层公寓的台阶上,坐着四五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子,他们的父母都在战争中过世,于是流浪。
此刻他们手上如同捧着珍宝一般,紧紧捏着几个面包。这似乎就是一天的早餐加午餐了。
爸爸,你看,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神。
***
“休息一下吧。”
弯下腰着手帮二人收拾满地资料的时候,温莉轻轻地说。
同时伸手挡了一下正要过来帮忙的艾尔冯斯。
“去吃点东西。”
少女温柔却坚定的语气,让人无法拒绝。
她回头,看一眼在一边大嚼大咽的爱德华。
今天,他们认识满一周。
***
上周末突然接到艾尔冯斯•海德利克的电话,说是关于火箭的燃料方面有问题想请教父亲,马上会带一个朋友来拜访。
艾尔冯斯曾经在父亲门下学习过化学燃料方面的理论。因此,和温莉也自然有些交往。
她对他的总体印象是,温和却慢热,并且意外地会体贴人。
说话礼貌,或许是个好习惯,说不定也会增加距离感。而像她这样的身份,更是经常会被他用敬语称呼。
然而不知为什么,每当听到他那句恭谦的“米尔西小姐”时,温莉就会没来由地心痛。
她曾把这种感觉理解成别样的情愫但后来发觉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就好像有些记忆被无故地抽离,仅余下一瞬的感悟,缠绕心间久久不愿离去。
有个声音在不停地询问: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艾尔冯斯来的时候距离那个电话已有一天的工夫。
是傍晚,面包店刚打烊,父亲在学校没有回来,她双手潮湿地给他开了门,半分钟前还在厨房准备晚饭。
一年不见,艾尔冯斯长高了,原本大大的如同女孩子般的眼睛也透出男性坚定的光泽。
“米尔西小姐,打搅了。”
他站在玄关,背后衬着夕阳,微微向她欠身。
“温莉。”她一如往常地纠正着艾尔冯斯使用的称呼,目光却落在他身后束发的青年身上,无法移开。
她不是被对方裸露在空气中的义肢吓一跳,因为她甚至认为那些笨拙的动作可以完全忽略。
她并不真正清楚自己看到了什么。
那个青年也看着她,浅金色的双眸有着细微的颤动。
此时此刻,这两个素昧平生的年轻人表情竟有些相似。
温莉觉得,有种不可名状的愉悦感从很遥远的地方注入她的身体与心灵。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正在她慌乱的时候,蓦然听见对方明朗的说话:
“我叫爱德华•艾尔利克,是艾尔冯斯一起研究火箭的朋友。”
“我知道。”她的话指的是青年自我介绍的后面一部分,“温莉•米尔西,请多指教了。”
客厅里,艾尔冯斯向她简短地交代了自己最近的行踪。
以及,怎么会遇到爱德华的经过。
她细心地听着,不时地点点头,最后不知怎么的,居然咯咯地笑出声来。
随后为了掩饰她开始数落艾尔冯斯。
艾尔艾尔你也真是的怎么都不联系我和爸爸知不知道我们多挂心你啊,这一年来你一共才写给我们几封信一二三四一只手就数完了,电话就更不用说加上昨天那通好不容易才凑齐一双……
艾尔冯斯抱歉地抓着头发,一旁的爱德华笑得异常灿烂。
温莉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不过五分钟家里的男主人出现在玄关。
然而刚刚才露了个脸就掀起一声尖叫。
爱德华惊恐地想从椅子上站起来,但由于义肢不稳又一跤跌了回去。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才吓到了客人,温莉还是不失严厉地叫了一声:
“爸爸!!”
“今天学校里种的黄瓜结果了所以带了点回来,”男人很无辜地举起了手中绿色长圆状果实,“怎么你们不喜欢吗?”
艾尔冯斯见状连忙介绍:“爱德华先生,这位就是我的老师金•米尔西教授。”
爱德华好容易才接受眼前这个现实。
“还好没戴眼罩么……”
在场的另外三人中只有温莉听到他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她接过黄瓜转去厨房。不一会儿就听到客厅里男人热情洋溢的声音:“小伙子们留下来吃晚饭吧!”
今天的主菜是茄汁羊排,但一秒钟前她改变了主意。
做奶味的酱汁吧。
或许附加上奶油蔬菜汤会更加美味。
不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她还是兴致颇好地将料理材料搬上流理台。
看着原材料,准备大手大脚地将其塞进烤箱之前,她突然想到了爱德华。
和他那对行动并不方便的义肢。
温莉重新拿起菜刀,将与羊肉相连的骨头小心地剔除。
那是平常对待父亲都没有的细心。
***
世界间的连结
世界内的连结
到底哪一个更加易于破坏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