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不需要精神疏导》傅言青

16、感染者

　　漆黑的洞穴连通人工挖成的隧道，泥土的气息因为极低的温度而阴寒刺骨。沿路，壁上间隔挂着的灯光单一冷色散开，将将照亮人行进的视线。

　　甘安没有带很多人。

　　随行一个方才耳语汇报的人，和一个内心掀起千层浪却表面无异的方时迹。

　　方时迹的体温一点点降下去。

　　要说穿身的半个月时间里，方时迹换了一个与原本生存环境不同的地方，其实大多数时间里生活都没有太多波澜，只要按照正常时间去交易所值班，在话多的同事口中打探消息。

　　自从上次知道了向导的经历遭遇之后，方时迹没办法再对交易所的圆台拍卖正常看待，其背后的利益和阴谋链接到了他本人身上。

　　方时迹比任何时候都更希望身体能除了条件反射外再重新恢复一些记忆。

　　哪怕那些记忆可有可无也好，起码能让他有依据推测甘安和原身的真实关系，以及甘安对他是否有其他意图。

　　如果记忆恢复，不止能了解甘安和他的关系，还能消除甘安对他的怀疑。

　　交易所里不存在所谓的“平等”，这两个字不会出现在任何角落。上下城区严明的制度和界限预示了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

　　这片陆地在不平等的基础上建立着一座城堡，城堡的墙壁由一个个坚硬的哨兵和向导筑成，普通人人既是被保护的对象，也是城堡中无用的幽魂。

　　幽魂有时候会沾染上外来的病毒，他们往往没办法像优质哨兵和向导一样拥有配备齐全的防护。

　　而这些病毒，会吸食幽魂残存的意识，令其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一枚轰炸掉城堡墙壁的生物炸弹。

　　他们把感染“病毒”的人称为异血者。

　　异血者不在金字塔的底端，因为异血者是一经发现即可被所有人击毙的非人类怪物。

　　所有人，包括濒死的向导，包括能力通天的甘安，包括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男人。

　　不久前，方时迹才花了好几天才将梦魇习惯，噩梦逃不开这条幽凉的地下通道，逃不开尽头门里扭曲的躯干。

　　地下隧道不算窄，但给方时迹留下的回忆和这时候寥寥细烟一样缠人。

　　“挚友”的脸隐于烟雾后，方时迹不敢看，也看不清。

　　方时迹没办法和甘安说“不想去”，他听从甘安的安排，并且他没有不去的理由。

　　方时迹稍稍与甘安错步，没赶上和他并排。

　　泥土的气味，深刻且提神。

　　壁灯中心的液体，燃烧发出的味道和泥土的味道一起，打通了方时迹初次见到甘安的回忆。

　　查询世界设定时，名叫“甘安”的人打来电话。

　　这个名字和“方时迹”原身交流很频繁，每天都有联系，无论是通讯记录还是聊天信息，其中不乏各种到家的报备。

　　因此从昨天整理了穿越原身的信息后，方时迹就一直在做和甘安通话的准备。

　　方时迹用了十秒钟确定接通键，然后虚拟屏幕飞快展开在空气里，连带着甘安帅气的贱笑。

　　还好前一天方时迹自学习得光脑的使用，不然这时候难免又要露出惊吓。

　　虚拟人像模式的甘安问他：“干嘛呢？”

　　由于不认识和他说话的对象，方时迹找了一个看起来很正常又平常的休闲时刻。

　　刚准备说在看新闻的时候，甘安问了下一个问题，似乎并不是真的关心方时迹的生活轨迹。

　　“昨天晚上怎么没来值班？”甘安打了个哈欠，“打你电话也关机。”

　　昨天晚上？

　　方时迹还想着睡一觉就能回到真实世界全当这是场梦，结果原身的生物钟在早上六点把他叫醒，真的回不去了。

　　工作，“方时迹”在这个世界有工作，而且工作时间在昨天晚上。

　　而他并没有按时到达工作场所并完成工作内容。

　　对于假冒者方时迹来说，这意味着大量的个人信息和说话、生活习惯等待他去表达。

　　虽然可以模仿聊天对话时的语气，但两个人的对话很简短，“方时迹”大部分都在回答甘安对“他”的提问，类似回到家了、在打扫房间。

　　屏幕对面的甘安在整理资料，一副下班的模样等待着他的回答。

　　昨天硬塞的宏观背景知识在精确的人际交流中显得有心无力。

　　好在，下一秒甘安给了方时迹一个小小的提示。

　　“太困了，我现在要回去睡会儿，今天下午来我家吃吧，阿风送了我一条鱼。”
　　画面中的男人冲他微笑，是很亲近的笑容，“还有一些鲜虾，打成虾丸给你吃。”

　　方时迹从来没有这么快的思维整理能力：说话内容可以判定说话的人与他关系绝不一般，笑容更是善意的信号，“他们”是会到对方家里吃饭的关系，甘安应该就是原身的朋友。

　　方时迹在有限的反应时间内选择了尽可能简短的词句去表达，以防露陷。

　　他说：“好。”

　　甘安停下收整衣物离开办公室的脚步，穿过虚拟屏幕看着方时迹的眼睛，停顿了一会儿。

　　方时迹努力稳住眼神微笑着。

　　在他准备说一句别的什么话时，甘安拧开办公室的门走出去，边说：“来的时候，最好带上你旷班的理由。”

　　说话的时候甘安目视前方，在方时迹的画面里只能看到甘安的下巴，和办公室之外的一条暗黑无光的长廊。

　　下午，方时迹接到了甘安的消息。

　　甘安说：“你自己吃吧，有事。晚上我来接你。”

　　那是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天晚上，刚过八点，方时迹和楼下等他的甘安碰面了。

　　那时候方时迹还不知道他的工作，粗略了解过世界简介，作为一个懵懂无知、无畏的青年，下楼看见差不多年纪的甘安手里依然忙着信息，嘴角能看出信息让他有些严肃。

　　名义上的“朋友”比视频里更生动，长得俊靓到不太好招惹，但见到方时迹后毫不吝啬的和善笑容弥补了这种距离感。

　　“上车。”

　　像是平常载朋友出门。

　　甘安身穿板正西服套装，贴合的线条利落流畅，和他靠着的科技感十足的那辆车子一样，有种黑夜中闪耀不止的漂亮。

　　松弛，亲切。

　　这是方时迹对甘安的初印象，尽管美好的印象会在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消失殆尽，此时的方时迹也对“朋友”不缺好感。

　　比好感更多的是保命的警惕心。

　　方时迹捏捏手心，局促不安被很好地掩饰。

　　甘安没有让初来乍到的方时迹为难，为他开了车门，还为自己迟到道了歉。

　　“今天交易所里有人斗殴，我紧急处理了一下，只能晚到。”

　　在密闭空间中，方时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
　　“没事。”

　　车内只有驾驶座和副驾驶两个座位，副驾驶在驾驶座后方，车体像一个梭子。

　　甘安点下自动驾驶的按键，看了看车前表盘提示，对方时迹说：“禁闭室今天在交易所里抓到一个感染者。”

　　感染者，方时迹查过今天新闻提到的新名词。文库的解释是：因受到不明感染导致血液出现极速异化，包括污染气体、□□、黏膜等传染途径，感染者症状未明确。

　　甘安侧脸对着无动于衷的方时迹，说：“下面的人把他截到了。”

　　他扫一眼不说话的方时迹，沉默着转头看向前方，左手自然搭落在腿部，食指有规律的频率点击着包裹着腿的那层面料，右手给方时迹递了一瓶水。

　　“最近缺人手。”甘安缓声道。他看着方时迹把水接过去，说：“不要无故旷班。”

　　方时迹配合披着的皮壳人设少说少问，依旧简洁地回答：“好。”

　　甘安查看私人光脑，没有回应方时迹。

　　方时迹侧头看向窗外，入夜之后没有灯光亮起。密闭安静的车厢，相顾无言的朋友，漆黑暴热的窗外，都让方时迹的心里莫名生出一些诡异又紧张的感觉。

　　“我给你煲了汤。”

　　甘安突然说。

　　方时迹的身体在听见甘安的声音时，会自发生出一种自在的安心，好像方时迹面对的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信任的人。

　　甘安眼角有血丝。

　　方时迹轻声问：“最近是不是没休息好？”

　　原身和甘安互发的短信常常出现不要加班、早点回家、早点睡觉的字眼。

　　方时迹模仿原身说道：“少加班。”

　　甘安沉默不语，只是和他对视几秒。

　　方时迹等待着陌生朋友的审视和问话，然而什么都没等到，红血丝的眼里带着安抚，甘安说道：“那麻烦你了，还要你陪我加班。”

　　一刻钟的时间到达目的地，方时迹紧跟甘安，进了三个哨兵把守的地下室。

　　甘安走在他身前，将门大开来，插兜信步进去。

　　正中央凹下去的地板上有一个人。

　　细瘦的四肢被掰断了绑在躯干后面，胸膛开了个圆形洞口，围着半个脖颈划有一条刀口，从口子流出来的血液集中在凹坑里积攒。

　　深红色的光泽间，血色凹坑中的排泄物漂浮不定。

　　方时迹的脚被画面钉在进门地板。他的演技再好，也好不过一具被血液煮沸的尸体。

　　甘安在房间的对角阴影里站着，方时迹背后门外的灯光照不到那个角落。

　　他说：“你还记得异血者被感染的症状吗？”

　　“我教过你的。”甘安在黑暗中起火点红一支烟条，火光燃亮了他微笑的嘴角。

　　“失去记忆，是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