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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926年的冬天(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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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管家也明白自己的行为大少爷不讨厌,就开始向沈知节解释。
“刚才我去拿老爷准备的礼物的时候才想起来,大少爷这次回来也给各位各备了一份礼物来着,于是就顺路都捎过来了。”
这样说完,先把沈知节准备的礼物一份份放在桌上。
俩孩子各打了一个长命锁,刘思思和李秀各一个玉镯,刘思思的是冰阳绿的一只,给李秀的是冰紫飘花的,也算是迎着她们的喜好送的。给沈枝梅的是一只素圈金镯。
给沈润泽的是一个精致的怀表,表盖上雕着一只小巧的老鹰,雕工精细,打开盖,表盘是严肃的白色,极细的黑色指针,刻着工整的罗马数字,怀表通体银白泛光,一看就价值不菲。
沈净凝不在家,可这礼物可不敢少一份。给她备了一份造型银杏镶钻的金色胸针,也算是时髦漂亮了。
几个人收到礼物都七嘴八舌地开始互相夸赞,先是左一句“姐姐的镯子颜色真亮丽呢”右一句“小哥儿的锁子才叫精致”,又接着左一句“老爷你真偏心”右一句“老爷你真有眼光”。
沈润泽仅一句:“谢谢父亲。”
沈润泽备的礼物也在这个时候都放在桌上。
给两个弟弟的都是些时兴的玩具,给沈淮一个精致的人偶,给沈涵一副做工精细的七巧板。两个姨太太,一人一把贝母扇,只刘思思是折扇,李秀是团扇。给自己的堂婶备的是一串优质的珍珠项链,给沈知节的礼物是一副精致的金丝眼镜。
沈知节并不近视,只是现在很多人都觉得戴眼镜的人更有学识,说话也很有说服力,传着传着,就变成了戴眼镜的人谈合作更容易成功。渐渐的,南城开始有老板明明不近视,也带上一副,沈知节也是其中一个。
沈知节平日里都带着他那副假眼镜,偶尔还掐一掐山根,渐渐的,本来的作秀竟也成了真的习惯。
几个女人也不扫沈润泽的兴,喜欢与否都大差不差的露出满意的表情。
沈知节也没说喜欢不喜欢,摘下自己平日里用的这副,又拿起沈润泽送的新的一副,用配套的眼镜布简单擦拭之后戴上,扫视一桌人,说:“看样子,这眼镜挺适合我。”
“是啊,老爷,润泽的眼光可真是不错的!”刘思思夸张地笑说。
礼物环节就这样结束,饭菜一样一样地续上,晚餐也就这样不算难的进行着。
沈润泽刚才收礼物和送礼物时,脸上都没太大表情,吃饭的时候才隔着衣服口袋又摸了摸刚收到的怀表,眼神不动声色地落在收到礼物、互相嬉笑的双胞胎身上。
沈淮是个活泼的,根本没注意;沈涵像是感受到哥哥的目光一样,偶尔看向哥哥,但又什么都没捕捉到。
明明是血肉相亲的兄弟,但是彼此之间又仿佛隔着千里。
“不喜欢吗?”沈润泽心里想。
准备的礼物、本该相熟的家人、生分的对话和安静的晚餐,让沈润泽又进入了自己与自己对话的状态。
“你好可笑,出去处理事务还要顺带些什么礼物刻意来讨好这群人?”
“顺手而已,我没有刻意讨好,他们也是我的家人,不是‘这群人’。”
“‘家人’?你把谁当成你的家人?谁又把你当成家人?”
“并非‘当’就是,也并非‘不当’就不是。”
“别搞笑了,你看看你所谓家人的父亲在看谁?所谓兄弟的弟弟又在看谁?”
“……”
自言自语在心里发生的对话,一方却渐渐就没有了声音。
沈润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给弟弟夹菜的父亲,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手里拿着礼物却总偷偷打量自己的弟弟,还有三个在自己面前总是自动变成透明人的,三个所谓长辈。
“所谓家人”、“可笑”、“讨好”,脑子里开始频繁跳出这样的词语,再精心准备的食物进到沈润泽的嘴里,也变得没滋没味,味同嚼蜡。
“我吃完了,先回房休息了。”沈润泽放下筷子,连贯地推着轮椅往自己的房间去,这样的离场已经上演过无数回。
周管家看着动作有些僵硬的沈知节,他低下头,用余光目送着沈润泽的离开。
轮椅在院子里缓行着,沈润泽有些窒息。
这样的自己与自己的对话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他有点抑制不住自己现在的状态。
其实不管他们到底是如何想自己的,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对于他人的看法,又何必过多在意!
沈润泽试图安抚自己,但是思绪纷飞,很快回到小时候还只是稚嫩孩童的自己,就如沈涵这般大小的年纪。
一个双腿残疾的孩子,在和下人一起玩耍,木球或是风筝,又或是其他别的什么,只是大多时候都只能很边缘地参与其中。
起初并没有什么妨碍,只是孩子之间的嬉戏,后来沈润泽想忽视也无法做到,无论是远远的恶语,还是远走越远的同龄稚子,再也没丢到自己手上的木球和再也没能抓住的风筝线...太多沈润泽以为深埋心底的东西被挖了出来。
后来沈润泽告诫自己,不要过多关心在意他人的话语,特别是不要被自己不重要的人的话语所左右,确实有所改变,他开始严格筛选“重要的人”,但是也仅限于此。
严格的筛选使沈润泽难以和任何人交心,却莫名渴望一种感受,他不想去追问这种感受是什么。
但为什么?
为什么今天会为沈涵的一个试探眼神而感到刺痛?
是因为自己在沈涵那个年纪心里其实已经懂了些什么了?
连有血缘的弟弟都对自己害怕...还有谁能毫无保留的在自己身边?
沈润泽混乱的脑中蹦出一张脏兮兮的小脸。
是小流儿。
自己救了他,在某种程度上,他的命是自己的,他不能伤害自己、对不起自己、嫌弃...
可以这样理解吗?
可以这样理解吧。
这孩子是自己捡到的,在某种意义上是完全属于自己的...
沈润泽,你是不是要求太多了?
挟天子以令诸侯,借救命之恩控制乞儿?
想到这里,沈润泽有些被自己跳跃的思绪逗乐,不知为何地挤出一丝苦笑。
只希望涂清流别让自己失望。
心里混乱地祈祷着,沈润泽进入莲院,夏天时有一个开满莲花的莲池,是去苦院的必经之路。
“大少爷可真是发善心呢,这次出行回来的路上还捡了个乞儿,真真是个大善人。”
轮椅轱辘被轻飘飘的话语堵在了花园假山后,沈润泽也在这里听一墙角。
“是呀,大少爷心真善。”另一个下人也随声附和着,只又被刚刚发起赞赏的下人呛声:“呵!你真听不出好赖话,正当以为我是在夸沈润泽菩萨心肠?”
话匣子一打开,两个下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接着。
“你那话怎说?”
“这有钱人啊,多贪享受,好色、好赌连抽大烟都算不得什么!”
“你怎么给大少爷泼脏水?”
“脏水?你看看这有钱人家里的公子哥儿有几个不狎妓?又有几个公子哥儿不赌钱呢?”
“...可是我们大少爷可从不......”
“哎哟你可算了吧!别人装斯文装摩登,装成安分守己就算了,我们大少爷...你可别忘了他舅舅是谁!说不定咱们的大少爷就学着他舅舅不好女色,就好那一口呢!”
说到前边两人还有来有回,说到沈润泽舅舅许珍慈,那个一直给沈润泽说话的下人也噤了声,似乎也有些认可这样的说法,可还是故作好人姿态。
“呔,你也不该这般数落大少爷吧,我记得你之前在二姨太手下出过岔子,大少爷还给你开脱了两句,没多责怪你。”
说到这里,一直嚼舌根子的这个下人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猫,说话更怒了几分。
“真是好一个高抬贵手,二姨太一向和家里几个人都不对付,他给我说情,二姨太留我一条命都算是我赚了。还有他给我说话,还不是我平日里装疯卖傻,讨人笑脸,又妙语连珠讨得他心悦,他能替我开脱?”
两人说着声音也淡了几分,估摸着是堂前几人用完餐了,要去收拾。
轮椅就停在此处没有丝毫动静,沈润泽也从头到尾没有发出过半点声响,只像个稻草人般插在原地。待花园里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那轮椅才又悠悠动起,但缓而艰,像是用尽了力气但也不过移动分毫。
对于刚才那个下人,他没有太大的印象,但他从来不苛待下人,原来自己平日里的形象都是这样的,不了解却要被抹黑。
沈润泽刚因餐桌上的活动而温上的心在被自我挣扎的对话猛刺几刀后,又仿佛被架在铁板上用烈火猛烤,再丢进冰水里,直至水面上漂起星星油点。
这仍是颗无人在意破烂受伤的心。
装疯卖傻、讨人笑脸、妙语连珠...还污蔑我是和许珍慈一样的贱人......
沈润泽不觉自己之前是多温柔和善,多不近人情,但从今往后,发大水般的善心一定不会再出现了。
没有期待就没有受伤,不要再心存幻想。不要再将没有干系的人视作救命稻草,所谓有血缘的亲人,当他们用不善的目光扫向自己、用模棱两可的话语敲打自己时,就没有必要将他们视作什么重要的人,他们的言行举止也不会再左右自己了!
再也不会!
等回过神时,沈润泽已经进到苦院了,脚步声从房里传来,小乞儿涂清流小跑出来,站在沈润泽面前。
“少爷有什么吩咐吗?”
装疯卖傻。
“没有。”
“少爷,涂清流十分感激少爷的救命之恩,日后必定要侍奉在少爷身边,不弃不离。”
妙语连珠。
“不必了。”
“少爷···?”
讨人可怜。
“我会把你送走,管好自己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