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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Duches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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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818年,她终于能脱下黑衣,穿半丧服。
贵妇人那种黑色华美丝绒裙子,肩颈的黑纱和如血的红宝石项链。
她进来时,人人都围上来,吻着她的手,献着殷勤,叫她“Duchess”(公爵夫人)
她不苟言笑,她没有笑容,人们都说她多么深爱那个过世的小公爵。
歌剧院的包厢里,旁边的女伴突然指着对面包厢的军官。年轻俊美,腰身挺拔,洋洋得意的模样。
“他多么像那位威尔福德伯爵的小儿子。”
“不像。”
她冷淡道,突然觉得想吐。
她说要出去透气。每个人起身送她。
什么时候,1814年5月,庆祝战争胜利的舞会上。
她新婚不久,去年社交季上她被年轻的多塞特公爵追求。
火速订婚结婚,人们都讶异一个准男爵的养女能成为公爵夫人。
年轻军官吻她的手背,叫她“Duchess”。
他是个子爵的小儿子,半岛战争中的英雄,他成熟英俊,性感极了。
他被每个人追捧。
他看她的笑容,带着股锋利和侵略性。
他们很难不被彼此吸引。
听说他以前很漂亮,去战场像变了个人。
她没见过,她喜欢他成熟浪荡的气质,和脆弱青涩的模样。
很快流言四起,他离开了伦敦。
他们没有发生什么,她丈夫原谅了她。
1815年3月,拿破仑复辟。
5月底,多塞特公爵坠马身亡,他把遗产全留给了这位年轻的遗孀。
她自由了。
但很快消息传来,他死在了滑铁卢战役中。
作为骑兵军官。
死的英勇,荣誉。
他小指上的戒指缠着一绺金色的秀发。
经报纸杂志大肆渲染,他成了每个女人心目中的英雄。
尤其他还如此年轻俊美。
有人认领那缕秀发,有人宣称他们曾经是情人。
但她知道,他什么也没有过。
“我最尊敬的公爵夫人,
我如此崇拜您,敬佩您。”
后半张被撕去。
“……以及爱你。”
我总在想如果我能早点遇见您,会不会有所不同。
(二)
那位多塞特公爵因为意外去世后,年轻富有还孀居的公爵夫人成了所有人的追逐对象。
尤其她还那么美丽,公爵去世时甚至不满二十岁。
美貌加上不幸的命运,和那股哀婉的气质,引得每个人着迷,甚至于疯狂。
但她从不跟任何男人亲近,她那么无情,穿了三年的丧衣,深居简出。
她只和那位未来的德文郡公爵交好。
“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为什么我把多塞特介绍给了你。”
“不,先生,不要以为我是因为赌气才嫁给了他。”
她合上眼,摇摇头,“我也不会答应你的求婚。”
……
“你们之前没有感情,是什么让你这么悲伤。”
……
“您能看看我吗,夫人?”
他俯在她裙边,仰头望着。
他们有着一样的蓝眼睛。
他多想她再看看他。
他好像亲手扼杀掉了那个任性.爱笑的少女。
他嫉妒,悔恨,永远被困扰着。
(三)
他是个野心家。
她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能确认。
1820年,这位年轻政客首次崭露头角,进入下议院。
他31岁,但是有着年轻姣好的面容。
如此得天独厚。
那双绿色的眼睛,让她想到了自己。
她招招手,黑发绿眼的青年过来。
她总觉得这个全然野心的面庞下藏着什么。
“公爵夫人。”他行着礼。
她才25岁,但每个人都对她这么恭敬,卑躬屈膝。
她掌握着艾玛克斯和阿盖尔,她手中握着大把的政治资源。
她还那么的富有,年轻美丽。
这样充满野心的年轻政客,争着想成为她的情人。
如果她愿意。
她起身,他跟着她进入小沙龙,关上门。
她看着那张年轻的面容,突然有点难过。
五年前她还年轻时候,也见过一张,听说以前他面容还要更青春年华。
她看过那张柔美的画像。
“我总是很悲伤。你能让我开心吗?”
他望着她,她很清楚随着年纪增长她的美貌无损,那股风韵有魔力似的,能攫取每个人的心神。
没人会不迷上她。
她伸出手,他吻了下她的手背。
她看着那张鲜润的嘴唇颤抖着。
“你叫什么?”
“詹姆斯,詹姆斯.布朗。”
一个很显然不是名门的名字。
他终于想起了什么,露出了羞愧的神情。
“谢谢您,夫人。”他夺门而出。
走前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我不该遗忘的。”
她更困惑了,为什么她第一次主动伸出橄榄枝,他会逃跑。
她想到六年前的雨夜,她再也忍受不住,求他带她私奔,回来她跟多塞特离婚。
但他拒绝了。
“我不能损害你的名誉,夫人。”
是的,这会让她身败名裂。
他摇着头,他好像比她更痛苦。
他吻了吻她的手背,第二天就离开了伦敦。
(四)
她32岁时和詹姆斯.布朗结了婚,她生育了一对子女。
她的女儿长大后穿着时兴的克里诺林裙,甜美到像块小蛋糕。
她像她父亲那样一头纯黑的直发,不过是蓝眼睛。
她就跟这个年纪的女孩一样,为穿红制服的军官着迷,尤其是滑铁卢战役中的英雄。
“妈妈,您参加过里士满公爵夫人的舞会吗?”
她摇了摇头,她想他应该参加过。
小玛丽为那位亨利.莱克少将着迷。
她读着他简短的传记,因为他的人生十分短暂。他还有半卷没完成的手稿,他写的诗歌,他作的乐谱,成了可怜的那一点纪念品。
他画像上有多么的英俊,他是个完全的英雄。他凭一己之力扭转了滑铁卢战场上的局势,并为此献身。
那时候,对战争英雄的狂热席卷了每一个人。甚至有女子为了他心碎自杀。但她好像什么都没做。
他的棺椁被迎回伦敦,盖上米字旗。一路葬入圣保罗大教堂。
她蒙着黑纱,跟着人群远远地送葬。
海峡一边的军官战死后,遗体会被浸入朗姆酒桶里保存运回。她不敢看他。
“我见过他。”她突然说。
“他真的长那样吗?”
“是的,比画像上的还漂亮。”
没有画像能描摹出那种让人心碎的美。
她回忆着。
她发现记不清他的脸了。
她已经52岁了,彻底老了。
如果他还活着,他应该56了。
她想象不出那张青涩稚气的脸庞会是什么样。
他甚至脸上只有绒毛,还没长出胡须。他死的时候有多年轻啊。
她懵懂无知的时候过早结了婚。她遇见他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爱。
但他甚至从来没吻过她。短短的一个月。只有对已婚夫人的吻手礼。
他没有吻过任何人,他没拥有过快乐。
“没有英雄其实,玛丽,都是普通人。”
她记起来,他俯在她的膝上,告诉她他有多害怕死亡。但他却死在了战场上。
“妈妈,你为什么哭了?”
我为了丈夫和他穿了三年丧衣。我用了我的一生来哀悼他。
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因为她的丈夫死了,她才恰好能戴上黑纱。
玛丽最后嫁给了一位两情相悦的军官。两人很幸福,父母给予了祝福。
他们的长子亨利跟随父亲的步伐,成为了辩护律师。
她54岁时,詹姆斯.布朗受封伯爵。他曾两度出任首相,深受爱戴。她的眼光没有出错。
他们都老了。
“我其实觉得,你总在透过我看着什么。”但是他握住她的手。
“可我真的很高兴,能拥有你的陪伴。”
两人比起爱人,更像是伙伴朋友。志趣相同,她支持他的理想,他回馈她的助力。
但他是爱她的。她却早已失去了爱的激情和期望。
区别是他不会因为这份得不到回馈的爱痛苦。他们子女各自成婚,儿孙绕膝。
她去世时71岁,那是1866年。
她活得很长,她女儿也到了当初她的年纪。
她的丈夫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她不免地想到了一张张曾经的脸庞。
定格到金褐发,灰蓝眼眸的那张。
他冲她羞涩地微笑。
她平静地去世了。
她走后不久,詹姆斯.布朗,或者说现在的布朗伯爵。
他在花园里散了步,郑重地告诉子女,是时候了,不要为他悲伤。
他开始绝食,不吃不喝,于两周后离世。
时年77岁。
他们葬在一处,位于伦敦郊外的家族墓地。
……
1815年6月18日,下过雨后的战场泥泞,一片硝烟。
战争从来不是歌谣和史诗,它是赤裸裸残酷的现实。
那是次惨淡的骑兵冲锋。
一时扭转了局势,但是带来了巨大的代价。
他集合起残部,率领着他们突破重围。
他被波兰枪骑兵团的小队追上围堵,他再也举不起马刀,几只长.枪贯穿胸膛。
他被拖行着,最后坠下,鲜血大口大口地涌出,染红了整张脸庞。
马匹从他身上踏过,刀口从额角砍到下巴。
他肋骨断了七八根。
他右手再也抬不起来,他断了腿。
疼痛无比,到最后仿佛灵魂抽离的麻木。
他要死了,他终于意识到。
他的生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没人知道他有没有后悔。
但他用最后一份力气弯着小指,握住那枚缠着金发的戒指。
他向上帝祈祷。
仁慈的天主啊,我别无所求,我只是有一个梦。
我想在我年轻的时候,远远地望见她。
(五)
“1818年,我去了一趟布鲁塞尔,观摩了在附近的滑铁卢战场。”
她在回忆录里写到。
多塞特公爵夫人于1866年过世,她是维多利亚女王身边的司袍女官,备受亲信,颇具影响力。
一生做了许多事业。
她和丈夫布朗伯爵,那位自由党领袖之间的故事被人们津津乐道。他们互相支持,彼此成就,她发掘他于微末,他在她死后毅然追随而去。
但她这部回忆录,迟迟没有出版,直到1889年。
里面记录了她一生中经历的所有事,可以从中窥出那个时代变革的风貌。成了许多史学家研究的素材。
“那里只有一次战役,却吞噬了万人,尸体堆成了一座座小山。有许多士兵军官的遗体没有运回去,只能就地埋葬。我想去看他死去的地方,可只能找到一片片的野草,辨不清方向。
“春天到了,这里没有鲜花。好像才三年过去,但他们都被遗忘。于是我买了许多花种,遍地抛洒。”
她的回忆录里总是提到他,但没有具体姓名。
她的一生太长,这个他只占了三页篇幅。
可以看出是个1814年战后认识的,随即奔赴滑铁卢战场牺牲的年轻军官。
有人猜测是那位亨利.莱克少将,时间线上都吻合。
他们可能是情人关系。
但两边家族的后人都表示反对,声称这是诽谤,禁止再有人诋毁他们死后的名誉。
……
1906年,下雨后空气清新。
穿着白裙子戴着草帽的女孩,穿着短靴,拄着手杖,一浅一深地走在泥泞的田野里。
“这就是滑铁卢战场吗?塞比。”
她高兴地冲旁边的男孩说。
她看到一片又一片鲜红的罂粟花。连绵不绝,摇曳着从这边到那边。
好像开了好几十年了,谁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听说这里埋了万人,用血肉滋养了这片花。
“真奇妙。”她叉着腰,高兴地说,“要是晴天就好了。”
……
博物馆里纪念滑铁卢战役的展览里,陈列着各种画像,其中的一幅由莱克家族借出。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他总觉得悲伤。”
女孩感慨着,“多么漂亮的一个人啊。”
“但是没见过他,明明。”
这是那位少将阵亡后,家人为了纪念他,委托制作的一幅画像。
大幅的挂在墙上。
露西娅看着,她能理解百年前掀起的那股狂热了。
他确实是个完全英俊的人物,又带着股特别的气质。
她去圣保罗大教堂时,瞻仰过棺椁。
上面写着:
1791.3—1815.6
我为荣誉而死
……
教堂登顶后,某处缝隙塞进过一张纸条。
应该没人再能发现。
纸条一半被撕去
背面写着——
“我会用我的一生来怀念你,但我必须忘记你。”
她总是去圣保罗大教堂看他,直至遇到了一个女士。
他们长相不同,但有着一样的柔软温和。
“艾丽莎。他是我的兄长。我很想念他。”
她用了自己出嫁前的姓名。
对方望着她,从怀里拿出一只怀表。
“大家都觉得是留给我的,因为我的名字是E.L.,但是我想——”
她接了过来。
表盖上用小刀歪歪扭扭刻上了小字
L.R.E.
1814.4
在所有人都叫她Duchess,她失去了自己名字和姓氏的情况下,他还记得。
“除了那半封信,我没有他的任何东西……不过后来多了一只祖传的怀表。”
“我想他不会愿意看到我困在过去,所以我决定走出来。但我会永远纪念他,我最后悔的可能就是——(被划掉)是什么呢?我也想不到。太短暂了,只有一个月,还能有什么呢。”
她在旁边刻上了
H.S.L.
1814.5
这只怀表跟随着她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