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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噢,那时候,那时候……
      那时候他们都还很年轻,Beat Hunter出道才两年,冷思齐才不过二十岁。那时候第一次见到他,他也像这样站在窗边。胳膊肘支在窗户沿上,右手松松托住脸颊,而脸颊微微溢出肉感。一种懵懂又坦荡的美,像中学课间一个吸饱了知识和困倦的瞌睡,他闭上眼睛,而角落里无数个暗恋悄悄睁开了眼。思齐没有在看风景,而风景在窗外看他。一扇窗户就像一幅现代主义风格的画框,思齐的上身嵌在画布里,正正好好就是一幅现代主义的半身画像。冷思齐自己就是风景。
      或许是风吹得狠了一些,思齐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卷在左手的纸张像振翅一样摊开。也是思齐低下头去看,闻琛的视线才有机会往下移,和思齐的脸一起看见了被拿在手上的剧本。闻琛终于反应过来,这也是一位试镜者。

      那时候闻琛还是倒头就能睡的年纪,不必像后来一样非瑞美隆不可安眠。临近晚饭的时间回上李素丽吃早餐的时候发来的消息,李素丽下一句话总是,我还以为你死了。打字回复她:What a pity。心里也想:真是但愿如此。第二天早上还是要满怀痛苦与遗憾地睁开眼睛。
      那整整一个星期,闻琛睡醒看到的第一条消息都是,你再考虑一下。这些消息一些来自裴之遥,后来大部分都来自戚若曦,中间夹杂着一些李素丽。这三个女人像牵起手围着他跳希腊舞。“我不是男同啊。”“没关系,准确地来说,谁在乎?”“万一我恐同呢?”“没关系,你都说了是万一了。”“好吧,我恐同。”“没关系,反正钱难赚屎难吃。”闻琛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明明是别人求他办事,他也像个背叛者一样一遍又一遍地乞求原谅。“对不起,我还是不太想演。”“没关系,你再考虑一下。”多么宽宏大量的请求者,多么慈悲的原谅,闻琛差点要跪下了。
      那天照例是在第四个闹钟响了三分多钟之后,心里终于坚定了一点起床的信念。眼睛还没有睁开,眼睛也不需要睁开,先熟练地摸索着关掉了闹钟。也不去想是按到了关闭,还是再睡十分钟。反正十分钟后的那个闹钟是响给十分钟之后的那个人听的,反正总有一个人会彻底地关掉闹钟。那个时候就隐约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当下”是毫无意义的。好在他一直活在过去。
      脸上最先醒来的五官永远是嘴巴,一张开,先吐出来一个惊天动地的哈欠。用他自己的话形容:哥们儿两眼一睁就是睡。接着醒来的是四肢,在塌陷起伏的床垫上蜿蜒蛇行,伸展出一个排山倒海的懒腰。悬在床沿上一夜的空调被终于安心地掉在了地上。
      一个没有梦的晚上就是用最强效的胶水粘接出一个最漆黑的夜,眼皮也被一起粘上了。根本没有人可以想象他每天斗争开眼睛要花掉多少勇气和生命力。死亡固然是可怖的,可是生活是死亡的反义词。就像痛苦与幸福,在完形填空里是可以互相转换的,就像happy和unhappy。因此,生活同样是可怖的,难以直视的。直视生活需要勇气。更何况,勇气和生命力根本无法衡量。
      天花板高得像天堂,白得像要把白色也吞没。坐起来,不去看它。好在窗帘没有拉实,明晃晃的阳光像来自异世界,入室抢劫一般从两扇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洋洋洒洒地把身子睡在了窗台上、地上。整个的冷白色碎开了,灰尘一样落进光束的身体里,被孕育成一片黄灿灿、旧怏怏的。像是那一天来临时和大象一样有了某种神奇的预感,而从抽屉里颤颤巍巍地拿出来的一张合照。美满和幸福全部沾染上一种回忆之感。光之触手拥抱他、抚摸他、而后欺骗他。轻易地拿住了他的睡眠、捏破它。闻琛忽然梦碎般地清醒了。

      第一次知道原来家里的门窗这么不隔音。一串手机铃声竟然可以听起来丝毫不受距离削减地飘进耳朵里。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闻琛看着窗帘思考了许久,把窗帘望穿了,而视线一路扒着墙壁爬到了对街。没有人在接电话——哦,原来是我的手机在响。
      “喂?”
      “喂?闻琛?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死了。”
      “那你现在是?”
      “艳鬼。”
      “……”
      裴之遥又开始絮絮叨叨地从百草园讲到三味书屋。闻琛在心里掰着指头数,一、二、三、第四次。“最后一次,这是我最后一次因为这件事找你。”闻琛没有听到这句话,他的思绪早就已经从电话旁边飘远了。往上飘,看到空调的外显屏幕上蓬勃地跳跃着“26”的字样。忽然想,空调一定要开到26度还是在妈妈的强迫下养成的习惯。妈妈郑重地说“26度是最省钱也是人体最适宜的温度”的时候,自信权威地就像一位年长有为的女科学家。这是他长这么大最听妈妈话的一集。
      下一集,他就要造反了。床上——曾经——凌乱地堆放着三床被子。棉被、空调被、毛毯。当然是没有一床盖在身上,这就叫作应有尽有,百无一用。又想到四个闹钟的意义当然不只是害怕自己睡过了头。一床被子踏着熵增效应走向无序,成为“一坨”。一坨被子自然地高高堆起,像一个人惨死路边,而被人随意地用土埋了,究其原因还是放着不管的话影响市容市貌。四个闹钟的意义是,万事给自己留一点事不过三的余地,否则,每关掉一个闹钟都要责备自己,或者受责备的话,活着就实在是太难了。一坨被子就像一座没有墓碑的坟墓,三床被子就是三座孤坟。四个闹钟的意义就是一个晚上的时间,竟然可以杀死三个可怜人!
      闹钟又响起来,刚刚果然没有彻底关掉。好在手机现在就在他的手上,好在他现在还算清醒。四个闹钟的意义就是妈妈把演出穿的西装扔到他的面前,而他哭着说他不喜欢当明星,妈妈生气地扬起手要打他,对他说,事不过三。而事不过三的意义就是,当我醒来的那一刻,我才真正地睡着。事不过三在这里的意义是,OK、好的、我都可以。

      第二个星期,裴之遥就发消息让他去参加试镜。“我还需要试镜?”“不是你试镜,是你帮试镜的演员搭一下戏。”
      那是闻琛这辈子最无聊的一天。不去细想是他自己干什么都觉得无聊,还是那天真的很无聊。无聊到他在心里给A城的四季排序,幼稚得像小时候看的动画片里,妈妈问孩子,更喜欢妈妈还是更喜欢爸爸?那时候就庆幸,还好他永远不会被这样为难。但是也忍不住自己在心里编排,如果有一天妈妈问他,更讨厌妈妈还是更讨厌爸爸?他要如何端平这碗水?在他看来,这两个问句本质上是没有什么差别的。我说更喜欢A是否代表我讨厌B?我说更讨厌B是否代表我喜欢A?你看,把喜欢和讨厌放在一个比较语境里,它们就能变得没什么差别。讨厌爸妈是很简单的事,换一个语境,由衷地喜欢爸妈也不是一件难事。
      他在心里编排:不喜欢春天,倒不是说讨厌春天本身,只是春暖花开的文学把春天写得太俗了。也不喜欢夏天,天天呆在空调房里,差点吹出空调病,走出去又热。秋天也不喜欢,A城的秋天风大得很,也不喜欢穿太厚的衣服。冬天亦是如此。
      所以这一年四季里,他最讨厌的季节也就有四个,也就是夏天、夏天、夏天、夏天。原因很简单,因为现在就是夏天。一面想,这个理由简直比春天还庸俗。好吧,他还能给出第二个理由,因为今年夏天实在是太热太热了,热得想死。还有第三个理由,因为这屋里蚊子太多了,他被咬得好想死。甚至还能说出第四个理由,天气这么热,一不小心真死了的话,会臭得很快吧。不去细想,人都死了,臭不臭管他什么事。第五……
      服了,你可以不要玩你那破梗了吗?
      闻琛呵呵笑了两声,当然可以。“你这个试镜到底是试了个啥?有点像是意义不明。”
      裴之遥的电影最大的特点就是,看起来交叉混乱的蒙太奇,意识流的叙事和酷似纪录片的采访与独白。这就意味着去掉后期的剪辑,每一个单独的情景可能都看起来莫名其妙。先前试镜了三个人,闻琛的感觉就是,莫名其妙。因为裴之遥给的这个场景,和日本文艺片里,主角背对背说我爱你没什么差别,莫名其妙。也实在是看不出来什么演技。
      “我的电影又不需要演技。”裴之遥说。
      “你到底是在骂我还是骂你自己?”闻琛问她。
      “你是我求来的,我怎么可能骂你呢?”
      “拜托,别用那么恶心的语气和我说话。”
      “谈不上具体要看些什么,就是感觉你明白吗?感觉才是文艺片里最重要的东西,有的人光是站在那里,世界就成了幕布;有的人光着站在那里,也只是提醒别人,噢,这里有块幕布。”说完两个人都笑了,为低俗的幽默欢笑,为不需要演技,感觉至上的文艺片欢笑。裴之遥接着说:“还有就是看看和你的cp感。没有cp感的爱情片,简直是毁灭性的。就像看着一只狗和一只猫□□。毁灭性的。”
      “哦,那你有点像是在浪费时间。”闻琛说:“毕竟樱花树下站谁都美——当然,我就是那棵樱花树。”
      “你要点脸吧。”
      “OK,我去上个厕所。”

      厕所之于闻琛,比起排泄,还有一层更重要的意义就是逃避。不论大小便总喜欢到隔间里去。走进去,关上门,仿佛就可以把世界关在外面。这是极少的在法律上和心理上都觉得没有人会看见你的地方。没有人知道你在里面做什么,更没有人能通过你的表情知道此时此刻你在想什么。
      封闭狭小的房间、伸手就能踏踏实实摸到的边界,这些都给他安心感。这种安心感又和躺在家里床上的安心感不同。一旦躺在床上,就总觉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玩手机都玩不尽兴。那种安心是一半的安心,而另一半的灵魂在提心吊胆。可是坐在厕所里就不一样了,你完全可以安慰自己:上厕所是休息时间,休息时间刷会儿短视频或者发会儿呆怎么能说是浪费时间呢?无意义的时间在关上门的那一刻,就可以被赋予意义。找到一个能将自己说服的理由就可以把短视频永远地刷下去。
      厕所是哲学的诞生地,哲学从哲学家的嘴里诞生,而又诞生了哲学家,厕所是哲学家的诞生地。想到这儿,在隔间里笑得喘不上气。找个时间讲给裴之遥听,裴之遥又得开始敲木鱼。不行,这个笑话也太地狱了,再想一遍都得下地狱……噢,拜托,别想了。赶紧回试镜的房间里去,否则裴之遥又要造我的谣。

      他几乎是紧咬着嘴唇,快要咬破了,才终于止住了笑。一个人要是边笑边从厕所里走出来,给人看见,一定以为他疯了,虽然他的确是离发疯不远了。
      也就是那一天,他一推开门,就看见一个头发齐肩的美女靠在窗户边上发呆。也或许是一个留着长发而长得太过漂亮的帅哥?看不清楚。
      那人的头发又黑又柔顺,恰到好处的一点自然卷。不是有人像木炭、有人像芝麻那样的黑。黑发长在她的头上,那就是玉、是玺、是玛瑙。是夜色里的绸缎顺着脸颊流泻到肩上。看见她张开五指,逆着风的方向将挡住视野的头发往后理,只觉得那风和头发丝都看起来缠绵。接着看见她把头发别到耳朵后面,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人愿意花光一辈子,去为她寻一种色彩的修辞法。不知道在哪里看到:黑曜石。传说阿帕契部落的一支队伍被敌方的骑兵追到山上,50人死于第一次交火,剩下的25人全部跳崖自杀,家人们闻此噩耗,痛苦的眼泪掉在地上,全部变成了一颗颗黑色的小石头。因此,也称为阿帕契之泪。
      她整个人也和头发一样,呈现出一种未经过烫染的状态。仿佛每一根头发丝都是从灵魂最深处长出来,根根飘曳迷人,却没有一种喷施过发胶的定格感。那是一种直见生命本源,而最原本的一种美。
      看见她从画框里走出来,就像是艺术走出了艺术。那人和他对视的时候,本来就又大又圆的眼睛,还要再微微睁大一点。嘴角上扬一点,你就觉得他真正遇到了值得开心的事,而情不自禁地因为他开心而开心。闻琛心里藏着的某种思绪一下子醒来,可惜,他最先清醒的五官是嘴巴。或许那时候就是灵光一现,或许灵光一现这个抽象动词的具象表达就是脑子一抽。
      总之,那时候,闻琛看着对方因为吞咽口水而上下浮动的喉结,灵光一现地开口了:“呃,女厕所在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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