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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百鬼夜行·将军府(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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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窟壁上瘪了的人影一颤,光影攒动,慌忙间掐灭举着的昏灯。
“看你这样——”锦袍的公子家挽了袖摆便是凛冽的一拳,“这么好的眼,倒显在你眼上......”
脸上生生挨了一拳,烧了半边火辣辣的痛,脑腔里“嗡”得蜂鸣个不停,面上又是肿了一片。尚且年幼的少年捂着脸在几不可闻地抽泣,最后,孱弱的影子缩至怪石之下,单薄得几近透射出去。
他迷迷糊糊听见,有人扬了声在说:“凌道师兄——要我说,你倒不如直接剜了他的眼自己去用!在这废物身上也没了它的光彩——师傅他最是看重你,这不会是怪你的!”
似乎有人用了口水在与同伴低话:“本就是天之骄子的存在,现在又......”
“诸位……这倒是好主意………“那公子家忽然慢慢说道,袖口一凛,手上赫然举着柄银制的小刀,“只是不知你这——小兔子,这痛,可吃得下。”
少年正欲动作,几个同门的师兄弟就锢住他的四肢,死死锁在冰凉的石壁上。他透过血湿的毛发,瞥见了那束愈发逼近的银光。他怵然哀嚎一声,紧闭双眼,胡乱挣扎中手掀了身边那人一掌。
他只觉衣领被拽起,脚蓦地腾空着,勒得喘不过气来,紧接着,下一秒——后脑勺“咚”的一闷声,猛然撞在石壁上。刹那间,耳边像是隔了层迷雾,一把掀开周遭的喧嚣。颅顶似乎痛的发楚,他倒像失了痛感,只觉有股子冰凉的液体似乎渗进毛发里,顺着脖颈,淌到里衣里去。
他听不见声音——也许,大概,是我终于死了吧……
闭眼,挺好……至少,不用去看那柄冰凉的刀子捅进眼眶,剜断青紫的血管,再挑起......
他不用再去想了……至少……
——远远的,似是不可窥见的深处,再度响起了那股散漫随性的声音,飘浮着,似乎伸手总触不着实体。像在微渺的远山上敲来的洪钟,直降于地。这里是石窟。
那声音说:睁眼——
为什么去睁眼?难道,这样死去不好吗?曾经的他奢求新生,而现在的他却依附死亡。
“信我。”两字铿然掷出后便悄然无声。
信……何谓信…相信,未知的神明……
他犹豫片刻,终于迟缓地睁开眼——
站在倒地惨死的师兄弟们上,他的手心在滴血,手心横开一道口子,迸出的血生出了一道金光辉转的卦阵。
一卦览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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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以峤睁开眼,只觉口干舌燥,脑后还隐隐喊着痛,眼里惧着刺眼的光线直到闭了些时候才缓缓睁开。
这荒唐的梦……
他眉眼微抬,愕然,撞见先前那林医生手怀抱着病历单,正俯身观察着床头柜上一枝将萎的野玫瑰。
这里是病院——?
沈以峤直挺挺坐起,惊疑不定瞪大双眼,几乎是直直盯着那和善的面容。
“醒了?”林医生朝他和蔼笑笑,抽手将那枝枯花丢进废纸袋里,“天气不错。”
沈以峤没笑,唇尖微张,吐出三字来:“你是谁。”
“我?“林医生眉头一皱,面上仍是一片温和,“怎么睡了觉这都不认识了?难道是……‘他’又出现了?“
他——“他是谁?——你告诉我!”
或许,“他”就是自己陷入这一切事的本源!
沈以峤牢牢抓紧医生的手腕,锢着不让他离开。
林医生面上露出一阵怀疑的神色,好些时候才开口道:“我以为——你察觉到‘他’的存在……”
他,在自己的身边……
一想到那柄直捅入脊背的木篦挑拨着血肉黏出,倒地的女鬼双目淌着血,身形修长的男人将鞭的皮尖儿砍在脊骨的垄处,撕扯出完肤失尽的血孔来......沈以峤猛然一颤,头脑一热,几乎就说出先前发生的事情来:“我去了一个地方……”
话音未落,裸着的左眼忽然刺麻麻地一痛,像是有锁链作缚眼球,狠狠收紧,血淋淋地抓在手心,悚然便是一层覆于眼球的血膜,眼前光亮一熄,又忽然复明,可他却看到——
潮湿的水汽附去了昏灯的最后一丝暖意,嗓子里笑声尖成了刃,他猛然一惊,眼前四脚爬来全身黑黝黝的生物,似是嗓子眼里闷出一声,它渐渐前倾,一阵衣料摩擦相斥声嗤嗤滑过,站成了蜷缩着的人形。
沈以峤不知用了多大的劲去掐自己,才让几乎涣散的瞳仁重又聚焦在那滩黑物之上。他就那样看着黏稠的黑状触手,如潮水般齐齐退去,缩成一小截蠕动着的“黑虫”,自眼窝口伸出,软绵绵地垂在脚边。
“啊啊啊——”他尖叫一声,似乎早已瘫软在地。
黑物下的年轻人麻木站着,失了神,嗓子眼里“咯咯”响着声,全身的肌肉似乎也在跟着颤动。
他张开嘴,血口的深处倏然被堵住:黑色的触手一道道从咽喉处翻涌,缓慢擦过糯湿的口腔内壁,表面黑皮拉出一道薄膜凌空,阵阵黑体如蚁行生出疙瘩,稠稠淌过,渐渐挤满,直到——淌着血丝的触手尖耷在唇齿间,有生命般,一条条缠上面孔……
沈以峤转身想逃,背后有人却推了他——他踉跄几下,重心不稳,摔在了地上。
他吃痛,咬牙正欲站起,脑后忽然一凉,下一秒,一阵冰凉的触感自颈间缠绕开,如蛇状爬过一路的崎岖……沈以峤猛烈地挣起来,那团黑色的触手却是在被他手抓住的瞬间就生成一大团人高的“浪潮”.劈脸便将他整个人罩住。他几乎拳打脚踢,但似乎都打在紧实的橡胶上,渐渐地,他喘不上气,一点点涣散着神志……
几乎窒息而死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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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峤,以峤!”林医生一边唤了护工来,一边去扶住他双肩,“你怎么了?!”
沈以峤大口喘着气,捂着左眼的手脱了力垂在床上——刚刚可怖的一切瞬间灰飞烟灭,他仍坐在惨白的病房里,维持着刚刚捂眼的动作。是幻觉吗……
他说不出所以来,抬了眼,又撞见一帮方才一路小跑过来喘着粗气的护上个个如临大敌,正分外紧张地望着自己,为首的手里正举着枚注射器,几乎就驾轻就熟地扑上去——
沈以峤发懵,一把握住那人的手腕,慢慢说道:“……你们做什么……”
林医生绕过他,坐到床边的塑料椅上去,开口说:“你可能不知道——刚刚做了什么…”
沈以峤这才注意到白大褂的一边沾上了星点的血渍,他慢慢伸出手,手心赫然是一滩鲜红的血液,他呆呆坐着——左眼里就淌下一缕线状的血来,一点点染红了身上的病服——
他突然像疯了似地翻越起身,神经质地放声大笑着:“哈哈哈哈!哈哈哈!——”
“发病了,发病了!”
“快!镇静剂!快!”有人吼破了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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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管内挤尽空气,针尖下压,直直扎向淡青色的血管。
墙上的影子浑身一凝,缩成战栗的一团。
碎发被掀至脸颊两侧,少年的左眼进出密布的血丝,神情狰狞,分明是张清俊的面孔,却因面部肌肉的层层重叠渐渐扭曲,眼是阴阴地盯着周遭黑压的人群。
一针下去,少年都像是被激怒了般,愈发猛烈地挣起来。
他的手伸到枕头下去,手指一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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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你——”沈以峤分明看见,站在前面的那人就是那个阴郁的和服男子,他手里高举着那柄注射器——不能让他……否则,他再也回不到属于他的世界……
他从枕头底取了那柄刀孑,银光一闪,精准地捅进那人的胸口。
那人踉跄了几步,喉头闷哼一声,有些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到没入胸口的刀柄,鲜血慢慢渗出衣料。
沈以峤面上狂喜,不住地说:“你死了,你死了!很好……很好——我能离开这里了!”
他还未跳下床就被剩下几个护工合力按住,“喀噔”几声锁在床上。
他模模糊糊听见了林医生在失声地大喊,脚步声由远南而今丛起,有撕心裂肺的哭喊戳破一层薄薄的纱纸……
无数股凉凉的液体注射到体内去,融于流动着的鲜血,化成万千困意冲破堤防。
好困……沈以峤几乎睡去……可是,为什么这个世界里有林医生……
忽然间——
他呼吸一紧,眼萌的黑暗倏然颠倒,几乎是瞬间,眼缝里弯刀片的痛,他猛地睁开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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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男子盘坐在蒲团上,泡了茶茗端着,似乎正饶有兴趣地望着被黑色触手紧紧束缚着全身的少年。
他小指微抬,那一大团自他后背生出的触手猛地一收紧——
沈以峤昏天倒地地干咳着,呛出了一口血沫。
他看见了桌前端坐的男子,面部顿时一僵,失声喊道:“你——不是死了吗——是什么怪物……”
身上缠着的诡异的触手忽然一收紧,几近将全身的骨头齐齐掐断,关节处似乎都勒得在滴血。血湿的视线里,那男子起了身,背后是几乎见骨的血洞,一条条软绵绵的触手垂在背后,尖处股着黑泡碾过。
“不要……”沈以峤剧烈地抖动起来,嗓音渐渐低下去;到最后,也几乎成了意义不明的喃喃。
男子笑出声,手掰起他下巴,另一只手里举着柄刀尖几乎弯成直角的小刀。是他放在枕头底的。
“想杀我?——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才想着?”他有些愉悦地说,“不过,最后这刀可是杀错了人——不过,这倒没事,它可喜欢你了……”
男子摊开手心,一小截断了的触手尖在不甚明显地蠕动,切断处淌下一股黏稠着水声的浆液。它顺着指尖,一点点移动着沉重的身体,爬上了沈以峤的脖颈。
滑滑的腻感刚触上皮肤,他就敏感地抖嗦着,随着它一寸寸的爬行,他就愈发深入骨髓的恐惧,皮肤顿时变得冰寒;似乎方才滚烫的血液也瞬间被冻住。他只觉自己落入到寒潭中去,刺骨的冷水瞬间淹没视线……他看到了……
不知不觉间,身上缠着的触手慢慢褪去,那团黑物爬回了男子的掌心,背后的血洞竟在奇迹般地愈合。
沈以峤跪倒在地,全身发颤,方才一刹那的幻觉让他顿时不能自已——
“哈哈,真是废物——”黑靴踩上胸口,“倒还活着……”
“杀人了,杀人了!”
一阵惊呼声通着他抬头,他的目光忽然顿住。
他们的胸口上赫然被撕扯开,血管齐齐崩开,血洞里不见了维持人性命的心脏。
沈以峤木讷地抬起手:手里是吃了一半的内脏,还在汩汩淌着血。
——“啊啊啊!”
沈以峤跌利在地,四肢并用不断后退:“不是我,不是我……”
抬眼又是老师傅那张慈善的面孔。
他和颜悦色地说:“明明,就是你。”
“徒儿,乖。到师傅身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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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沈以峤缓缓再睁开眼时,已是三天后的下午。
坐在床边的男子见他醒了,笑道:“你醒了?——可睡了整整三日。”
他语气热情和善得倒像在与多年未见的挚友聊日常,沈以峤没有回应,整个人不甚明显地往床里靠了靠身子。
男子似乎对这种无声的抗拒习以为常,又或是,他今日的心情有些愉快。他只是温和地笑笑:“醒了便好,我倒想着——在离行前与你道声别呢。”
离行?沈以峤看了他一眼,眉梢微微一挑。
“父亲偏是让我去。”他有些心情说着话,“好让我结交些贵族的小姐——这有什么意义。不过,好歹有你——”
他话者一顿,不由分说地将未愈的少年拽到怀里,更加亲昵地开了口:“你说——你怎就生了如此一幅俊面孔,只可惜——”手撩开额面的碎发,慢慢摸索过右眼上缠紧的绷带,话音才接下去,“你不需要了。”
沈以峤丝毫听不懂男子这番不知所云、不着边际的话语,他只是奋力挣开钳制,忍着背上裂开的伤口,又缩回了床的一隅。
“等这次回来了,就带你去那地儿看看——”男子却未动怒,自顾自说着,“大概荒了大多了……撕了的那件衣,我顺道去找这次参加宴集的一位名流,求着他来做一件新的……”
这个疯子要离开一段时间,而且似乎,自己不用跟着去……沈以峤心里一喜,面上安然不动——这府内再怎么危机四伏,也抵不过在一个“畸形的怪物”身边好上许多,刀山火海他好歹才能闯上一闯,但在身边,他似乎从来没有反击的余地,甚至心思都猜得通透——
“别想着逃,”男子注视着他,莞尔道,“它可记着你的气味。小心——别刚逃出去,就被——”
四字铿然落地:
“撕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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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以峤经过好些时候的观察,毫不犹豫地得出一个结论——这团黑滚滚的长的像肉虫的触手,一定没有脑子。
他已经苦口婆心地劝了它好久,它却一直固执地扒着石壁,丝毫不动摇——
沈以峤几乎想抬脚踢飞它:“我在洗澡——洗澡你知道吗?!”
他仍记得那日意外又回到这里的时候,男子背后裂开血洞,生出的无数与它一般蠕动的触手,与幻境中缠满年轻人全身的,似乎是同一种生物。他在得空的闲隙去看男子的后背,只撞见一条几尺长的狰狞的疤痕自肩处砍下,皮肉腐烂尽生了层死皮覆着,焦得发黑。
畸形的怪物。沈以峤如此想着,心里虽有厌恶,但更多的是深入脊髓的恐惧……
一个全身长满奇怪触手的怪物,就这样出入在人来来往往的府内,但似乎所有人都不曾注意——古代建筑的日本,奇怪的男子,他不清楚自己究竟去了怎样的世界里,他现在只想回去,回到那间属于他的病院里。
他更衣,不去望那跟在自己身后蠕动的那团黑液,径直回了屋。屋的正中央,站了一个人——
“卉子!”沈以峤惊呼一声。
眼上缠着绷带的姑娘间声一颤,露出那灰扑扑的面孔,身形摇摇欲坠,赢弱得双腿几乎跪地。
她的嘴不住地在嚅喃,她在不停地重复一句话:
“Ciomyk autjs .(离开这里。)”
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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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以峤猛吸一口气,“扑通”坐起,几乎摔到床下去——
周边是一片寂静,只有天花板中央的一盏昏灯摧枯拉朽地撑着光亮,墙上人影孤立。沈以峤花了好些时间才认出,这是病院里的禁闭室,常把精神失常的病人关在这儿,与其他人隔绝开来。
那他岂不是回到了……病院?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没有精神失常,没有——疯的,是那个幻觉中的世界!沈以峤翻身下床,双手拍着铁门在喊:“有人在吗……人呢?!——放我出去……我没疯……”
门外没有声音,就连铁门也是纹丝不动。
假的……这里不会没有人……那个林医生呢,那些护工呢——他们到底在哪里……他们给我打了针,可他们都不见了……不对,是我用藏在枕头下的刀去杀那个男的,但我没有得手……对,他没有死……但是,为什么有人在流血,有血腥……那个男子明明在病院里要杀了我,对,他想把我彻底困死在他那个世界……不对,他怎会出现在病院......
沈以峤突然记起,在病房里,他从枕头下拿起了一柄小刀。
那柄小刀是他在另一个世界里为了暗杀那个和服男子而藏的。他似乎用它,杀了一个护工,一个普通的人。
我又杀人了……沈以峤瘫软在地,呆呆地望着铁门……远处的黑暗中,有人掐灭了灯火在走近……
“徒儿啊……”老师傅似乎抚了抚他的头,哀道,“你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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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阴地沉下来,残风箫叶尽颓。
路房凉铺瞬间挤出一个大窟窿,几个破衣衫的道土慢慢坐下,一串铜钱自袖下掉落,摔到破木的桌上去。他们围着木黑坐下,有些不屑地把佩剑按在桌上,青衣的年轻人头一撇,发了声:“这都多少村了——我看那破算命的就是个骗吃混喝的主儿……随便说的,诳我们呢!”
旁边有人白了他一眼,也是压着怒气:“师傅还没说呢——倒是你话多的,怎么不让你再首当其冲,多屠几个村呢?”
年轻人火气正盛,恰巧有人顶了他的话,他便得了泄愤的机会——他的手,几乎就探舟”向桌上的长剑…...
先前一直缄默不言的老天师突然开了口:“凌道,就这样——等找到了人再说。凌序,话收收。”
年轻人一愣,讪讪地缩回手,但随即又更愤恨地说:“师傅,可是——这样找下去也不是个头……不就一只眼睛吗——就有多大的威力……倒不如多去寻些法器去用…”
话音未落,其余几人便嗤嗤笑出声,凌道脸胀得微红,有些不服气地瞪了这些老古板们一眼。
被称作凌序的那人哈哈笑出了声:“师弟,只是没想着——你无知得天真。”
凌道一听,几乎要当众掀了木桌。
“孩啊,“老天师伸手拦住他,“纵有再多的法器,你窥得见生死吗——”
凌道愣住
老天师呵呵笑了声,一过揪了身上的虱子丢到凉床里,说:
“谁不想窥破这世界的生死牲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