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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琴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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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琴断
嘉靖三十九年。
正月,路上还有未曾融化的雪。
络玟坐在酒楼的上面,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影出现了,就冲下去。陆绎问道,“你今天怎么满脸喜色?有什么好事?”
络玟道,“你猜?”但又按耐不住心中的喜悦,扬着眉毛道,“秋萝怀孕了。”陆绎道,“是吗?真有你的。爹爹一定十分高兴。我们告诉爹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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络玟端了一碗羊肉羹到了秋萝的房间,道,“夫人,你尝尝这个。他们说对孕妇很有好处。”
秋萝道,“这东西怪腥的。你快拿开。”
络玟道,“你尝尝看。我特地请厨子烧的,吃起来一点也不腥。”
秋萝尝了一勺道,“真的。”
络玟道,“你尝尝肉好了,很酥的。”
秋萝试着吃了一小块,赞道,“入口即化。”
络玟道,“你如果喜欢吃,让厨子每天做好了。”
秋萝道,“哪能天天吃这些?”
络玟一边看着秋萝吃东西,一边笑着道,“我们的孩子叫夏什么好?夏雨,夏磊,……”
秋萝道,“谁说一定要姓夏的?”
络玟道,“那姓孙好不好?”
秋萝道,“孙?”秋萝叹道,“其实孙彩蝶不是我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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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炳正在书房与陆绎议事,就听到有人报道,“二公子跪在陆府的门口。”
陆绎道,“玟弟弟不是刚才才回去的吗?”
陆炳道,“银桦,让他进来。”
银桦一会儿进来道,“二公子说他罪孽深重,未禀明事情,不敢进府。”
陆炳立刻对陆绎道,“我们出去。”
陆炳看到跪在雪地里的络玟,道,“什么事情?”
络玟道,“孩儿逼死妻子夏氏,甘愿接受家法处置。”
陆炳一听立刻道,“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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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会儿,马车才驶回来,陆炳到络玟跟前,道,“仵作验过秋萝是上吊自尽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络玟道,“一切都是孩儿的错。因为我,她才自尽的。”
陆炳道,“我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络玟道,“义父,一切都是孩儿的错。孩儿对不起您十多年来的教导。”
陆炳又道,“我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络玟摇摇头,再也不说一个字。
陆炳进了书房之后,先将绿竹唤来问话,“你一向都跟着玟儿。事情经过是怎样的?”
绿竹道,“二公子回去的时候很开心。还特地让厨房做了羊肉羹端给二少奶奶。两人在房间一开始说说笑笑的,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到里面有碗摔了的声音。再后来二公子自己去了书房,一直一个人坐在书房中。到了半夜,就有丫环来报说,二少奶奶上吊自杀了。二公子听了之后,帮二少奶奶合上了眼睛,就跪到陆府前面来了。”
陆炳问道,“你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吗?”
绿竹摇摇头。陆炳问道,“他们以前吵架吗?” 蓝按看看陆绎,没有说话。
陆炳道,“你据实说就是了。”
绿竹道,“二少奶奶有些知道大公子和二公子之间的事情,为这事情二少奶奶与二公子吵过几次。不过二公子脾气好,一般二少奶奶争执的时候,二公子也很少反驳。或是二少奶奶闹凶了,二公子不过一笑置之,独自睡到书房的院子里。不过这些月,他们已经很少吵了。”
陆炳想了一下道,“你叫二公子进来吧。”络玟进来便跪下。
陆炳问道,“秋萝可是因为你与绎儿之间的私事而寻短见的?”
络玟摇摇头道,“与绎哥哥没有关系。是玟儿自己的错。是玟儿逼死秋萝的。”
陆炳道,“你在房中到底与秋萝说了什么?”
络玟一言不发,看着地面。
陆炳问道,“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要我拿你如何是好?”
络玟抬起头,看着陆炳道,“孩儿自知罪孽深重,愿领死罪,以偿爹爹十多年的教导。还爹爹成全。”
陆炳看着络玟。络玟的眼睛中已经没有一点光彩。那种一心求死的眼神陆炳只在死囚的眼中见到
过。陆炳冷冷的道,“你若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是不会下定论的。”
络玟道,“孩儿其心当诛,论律当剐。即使万箭穿心也不能抵消我的罪过。孩儿愿意死在义父的棍棒之下,还望义父成全。”
陆绎听到络玟这样说,跪到络玟旁边问道,“玟弟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络玟摇摇头。
陆炳道,“你不想说,我自然有办法让你开口。银桦,把他锁到他最西边的院子中去。”
陆炳见络玟被带下去,吩咐绿竹道,“帮我好好看着玟儿,防着他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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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府最西边的院子是陆府已经荒废的一个院子。因为很久没有人打理的缘故,里面长满了杂草。银桦走进来的时候,络玟正在窗口看着外面的一片荒芜。
银桦看到静如死水的络玟,道,“二公子,老爷交代我们一些事情。请二公子不要为难我们。”
络玟道,“我一心求死,无下情可诉。”
银桦道,“二公子……”
络玟道,“你们要审我是吗?那就在这里吧。”说完又看着窗外衰草满地。
银桦只好吩咐别人将东西抬进来,等一切摆放妥当,银桦吩咐别人出去。绿竹也进来,轻轻把门关上。银桦与绿竹对视一眼。银桦走到络玟的边上道,“二公子。”
络玟看到抬进来的架子上有各式长短粗细不一的棍子板子和皮鞭。地上有一张毯子,雪白色的。络玟解了汗巾,趴了上去。绿竹上去直接将络玟的裤子全部褪了下来,然后又把他后面从腰往下的地方全部露出来。
络玟躺在毯子上,一任绿竹摆动着。无论银桦还是绿竹,他们都陪伴着自己长大,放任自己在他们的手上,也许要比在阎罗中的小鬼手上要好一些。自己那样的污浊,污浊得宁愿在他们的手上被碾碎成泥。不知道那样是不是可以偿还了自己的罪?
银桦道,“二公子,如果你执意不说,我们只好动手了。”络玟凄然笑了笑,就闭上了眼睛。
“啊,”络玟很凄厉的叫了一声,本能的猛的回头,就看到银桦和绿竹手上各拿着一个细铜棍。细铜棍大概四指宽,下面包着金边。一棍下去的时候似乎皮肉还没有反应,抬起时后面肌肤已经被生生的撕裂开,皮肉向外翻卷着像是鳄鱼张开的嘴,在翻卷的皮肉最底下是一条细细的猩红色,那是被铜棍直接撕下来的一截皮,像是鳄鱼的卷进去的舌头,已然与周围的一圈没有了任何的牵扯。那才是第一棍。
自己是罪有应得吧,络玟想。络玟收回转过去向后看的头,既然是最有应得,那就应该自食其果对不对?无论怎样的责打也洗不清自己的罪了,若身上的血能够流尽就好了,那样是不是都可以偿尽。
络玟重新闭上眼睛,想心甘情愿的将自己交付出去。但身体却因为剧痛而忍不住颤抖着。那撕裂开的伤口也微微的颤抖着,像是极为嗜血的恶魔长开着凶残的嘴,却睁着一双惊恐万分的眼睛,充满畏惧的战栗着,似乎不知道怎样才能逃开一种既定的厄运。鲜血慢慢的从这细小的沟壑中渗了出来,似乎有着自己的生命,颤颤巍巍的延伸着,从左到右在寻找可能逃脱的出口。似乎一个被斩成一半的人,不知道自己死期已到,犹然拖着用双手爬抓着向前逃逸,那个半截的身体在后面留下血迹斑斑。这才是第一棍。
这样的战栗和恐惧并没有多久,很快的第二棍在右边落来了。络玟很压抑的叫了一声。同样的撕裂出现在了另一边。络玟抖动得更加厉害了,以至于伤口有一点狰狞,左边伤口中的鲜血已经停止了延伸。似乎那爬着的半截人,本以为那一边洁白如玉是一条生路可以逃脱的,谁知道走到了中央,却正好见证了另一边的残忍,于是只能支着手迅速的倒爬起来,泥土尘埃石头一下子涌入那个倒爬着的半截身体中,剧痛不已,于是张着双手四处的舞动,把自己的里面的肝脏肚肠都一一的拉扯出来。弄得鲜血星星点点的染了四周。络玟剧烈的抖动了一阵之后才慢慢平息,如同那个拉扯肚肠的人,拉着扯着才知道原来自己只有半个身躯。原来逃无可逃,退无可退,无论是哪里都得生生的承受。
银桦和绿竹对望了一眼,抬起手上的凶器,速而狠的打了下去。络玟连呼痛都赶不上了,因为前一棍扬出来的痛楚还在嗓中没有发出,后一棍又紧紧的弹压下来硬生生的把气息给剪断了。疼痛是张皇逃窜的小孩,慌不择路的四处躲闪,可是猛一低头才发现原来那个踩着尖刀的正是自己,一道道血痕正紧紧跟随。络玟的身体完全脱离意志的扭动了起来。银桦吩咐别人上来压着。那种痛让汗中都有了血痕。络玟的意识在疼痛中慢慢的漂移,原来自己罪深至此。还没有到二十棍,络玟就晕了过去了。
屋中燃起来香。络玟从被香薰醒,是茉莉的香味。那淡淡雅雅的花香却让疼痛一下子复苏起来。自己是罪有应得,若是该受的惩罚,又岂是醉生梦死可以逃避的?忽然间后面的伤口像被用无数的锉刀在磨砺一样。
络玟虚弱的回过头去,看到绿竹拿了一个银盆,银桦拿着一个茶杯从银盆中不断舀起水浇在浇到自己的后面。“银桦,不要,不要用盐水泼我。”络玟带着乞求的看着银桦。就算自己已经选择了杖责选择了死亡,就算自己心甘情愿的去接受烙印的惩罚,可是不要,不要这种痛,这种痛过于的尖锐和不寒而栗。
银桦道,“二公子可有什么想交代的?”络玟垂下了自己的眼睛,缓缓收回自己的头。对啊,自己还有什么可以要求的,什么样的痛都不能抵消自己的罪,就算这痛形同万刃同割又怎样,这是自己的宿命,躲不了逃不开。
银桦咬牙继续将一杯杯盐水泼到络玟的身后。总以为这样的痛已经是极致,原来地狱还在更深的一层。络玟似乎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罪有这么重,原来还有这样的疼痛。可是即使是这样的疼痛也赎不了自己的罪。且让他们一遍遍的责打吧,至少这样自己会心安一些。
银桦撒完了盐水时候,与绿竹两人换上了宽的板子,开始了新一轮的责打。络玟的神智不断在责打中消失又在盐水中唤醒。直到最后盐水再也不能唤醒络玟。
银桦不忍再拷问下去,收了板子,对绿竹道,“我去请老爷。”
络玟隐隐约约的觉得人影端着什么走近了,不禁呻吟了一声,“等一下,等一下,再用盐水泼我好吗?”
陆绎听了之后,立刻跪在络玟的旁边道,“玟弟弟,玟弟弟,是我。是绎哥哥啊。”陆绎想起络玟以前被自己责打,伤口沾了一点泪水,都会痉挛的叫出来。现在却是一杯杯的盐水泼在他的伤口上。
络玟缓缓的睁开眼睛,看到是陆绎,把手伸过去。陆绎见状立刻把手中的东西放下,双手握着络玟的双手,道,“我拿了一盏参茶过来,你喝一些好吗?”
络玟晃了晃头,艰难的道,“谢谢,绎哥哥。其实,不必了。”
“你若想寻死,也要问问我的意见。”陆炳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络玟看到一个青黛色的衣角。
“义父,”络玟挣扎着想要跪好行礼,动了动发现自己无力起身,只能祈求的看着陆绎。陆绎想扶络玟起来,肩却被陆炳压住。
“玟儿,你好好想想吧。你一时不肯说出真相,你就这样过一时。”说完,陆炳便走了。络玟努力的想要把头抬起来,想目送陆炳的身影离开。义父,你让我怎么忍心,怎么可以对你说出那样的事情来?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怎么能够去污浊你的耳朵?
银桦对着陆绎道,“还请大公子离开。”陆绎不敢置信的看着银桦,“你们?”
银桦道,“我们也事出无奈。大公子若真的体恤二公子,不妨劝劝二公子。二公子若说出实情,就算该打该罚也总有个尽头。若二公子执意不说,我们也只能继续拷问下去。”
络玟心中凄然,尽头?自己一生罪孽命中注定,前几年恬不知耻偷欢了几年已经算是苟且偷生。如今知道了一切,又有何面目再存活于人世?尽头?尽头?自己一生罪孽从始至终哪里有尽头可言?
络玟道,“绎哥哥,你走吧。我罪无可恕。”
陆绎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们?”
络玟闭上了眼睛,紧接着皱了一下眉头,已经无力再呻吟。陆绎看到宽宽的皮鞭直接抽在了络玟的后面。陆绎是锦衣卫,他不是没有看到过拷打犯人,可是现在承受着一下下抽打的人是他的爱人啊。
怕伤到络玟的筋骨,银桦选的是最宽的皮鞭。络玟的后面慢慢变成了褐红色,翻卷的皮肉又因为盐水浇灌的缘故失去了本来的光泽,像是那种烟熏肉一样死气沉沉留着一角还粘挂在上面。鞭子抽在褴褛的后面。一鞭下去后面的凹凸直接错开,带动底层的撕裂。有一些褐色的里层袒露出来,松松垮垮的,似乎只要一抬手就可以碾成丝丝缕缕。然而这样的殷勤依旧还不够,残忍仍然在继续。底色已经成为了深黑色,粘粘哒哒着的凹凸不平在皮鞭下不断的翻滚着,像油锅中的一条条油炸鬼,忽的被压到褐色的紫血里面去,又忽的被拎出表面拧一圈再按进去。
这个人却是自己的弟弟啊,他才十七岁,能做过什么,又能有多少错?陆绎再也不忍看下去,道,“住手。”
回应陆绎却是狠狠的一鞭抽在络玟的身上。陆绎道,“我说住手,你们听到没有。”
银桦答道,“大公子,你去找老爷吧。”陆绎看看银桦和绿竹,又看看地上已经没有多少生息的弟弟,一咬牙跑开了。
陆绎跑到主书房,跪在陆炳面前道,“爹爹,放过玟弟弟吧。”陆炳一声长叹,上前去扶陆绎。
陆绎执意不肯起来,道,“秋萝是上吊自杀的。与玟弟弟并没有关系。就算真的是因为玟弟弟说了什么羞辱秋萝的话,玟弟弟也罪不致死。论国法,没有一条律法可以订玟弟弟的罪;论家法,爹……”
陆炳道,“论家法,也不过是受一顿惩罚,不至于现在这样。”陆绎不解的看着陆炳。
陆炳道,“就算玟儿真的有什么定罪,我去求一求皇上,其实也没有什么。皇上与我相处多年,大不了撤了我的官位削了我的爵位,总能保着玟儿。”
陆绎问道,“那爹爹为什么要残忍的拷问玟弟弟?”
陆炳凄然摇摇头,道,“你难道看不出来你的玟弟弟死意已决?我若不囚禁他在陆府,只怕他回去就自我了断了。”
陆绎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玟弟弟为什么会这样?”
陆炳道,“我不知道。其实世人毁誉,功名利禄这些都是浮云。只要玟儿肯说出心中事情,放下心中郁结,总会春暖花开。我逼他,不过是为了知道怎样才能救他。”
陆绎道,“爹爹,你让我怎么忍心?”陆炳摇摇头,道,“绎儿,等你看多了生死离合之后,你就会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