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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恨海情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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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及往事,即使此刻心中有再多的疑惑,宿见微也无心再提。他怕再听下去,自己便会变成曾经唾弃过的模样。
三百年,沈清寰的魂灯熄灭了三百年,多少人当他死了个彻底,当世上再无他的存在,宿见微却始终坚信他还活着,即使再多的线索告诉他,沈清寰绝无生还的可能。
直到方才的那一瞬间,他竟恨不得他真的死了,甚至恨不得将那个与他孕育子嗣的存在连同眼前这个少年一同斩杀。
如此面目狰狞,如此面目可憎,人间怨憎嗔痴、嫉妒恨恶,竟能将人变得这般丑陋!
宿见微闭上眼睛,胸口不断起伏,搭在身侧的双手忍不住攥紧。
他不愿如此狼狈。
于是徐清妙只见眼前一阵红云翻飞,那个在年轻时总会与师弟的名字一齐出现在他人口中的男人忽然转身,拂袖离去。
他的步履匆忙,像是急着要摆脱什么可怕的东西。
徐清妙心中迷惑,上前悄然掀开纱幔,见床上少年犹自睡得安然,不由轻舒了口气。
师弟生来孤苦,一生中少有欢悦无忧之时,如今斯人已逝,她不想让他唯一的血脉受同样的苦。
宿见微虽然冷漠,却是个再端方不过的君子。如今他见了惑儿,了解了来龙去脉,想来必不会因私情偏袒让惑儿受委屈的人。
她将纱幔轻轻挽在玉勾上,坐在床头,为自己看大的少年轻轻地拨弄了一下腮边凌乱的发丝。
察觉到动静,少年皱起了眉头,但熟悉的气息飘过鼻尖,终是让他眉间那点蹙舒展开来。
徐清妙动作愈轻,收回手,静静地凝望了他许久。
她今日已叹了许多次气,或许人老了就总爱回忆从前,而回忆总得伴着什么声音。
她想起方才含怒远去的宿见微,心头突然掠过一个想法:世间还记得师弟,并且不因师弟而仇视惑儿的,怕是只有她与宿见微这零星几个了。
硬要说些什么区别,说出什么特殊地方的话,只能说在他们这些人里面,宿见微算是唯一一个与师弟有过仇怨的人。
三百多年前,能与沈清寰并称宿敌的人,唯有宿见微一个。
思及此处,徐清妙心中无奈,不知宿见微当年与师弟到底有何仇怨,如今已过去三百年,仅仅对着惑儿这个流着师弟血脉的存在,他便已盛怒难抑。
早知他如此怨恨师弟,她应当多为惑儿设几道护身阵法才是。方才她在旁边瞧着,有一瞬间竟觉出一丝杀气,差点以为下一刻那把名动天下的滟绯就要锵然出鞘,将眼前的一切事物消湮。
徐清妙黛眉微蹙,忽然眉间一暖,一只柔软的手指轻轻地抚在了上头。
那张熟悉的面容像很多年前那样凝望着她,担忧地说道:“姑姑,怎么啦?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徐清妙揽他入怀,轻轻地抚着那颗小脑袋,温声说:“姑姑无事。”
太微宗内的两姑侄温情脉脉,披着一身鲜血赶回知星台的宿见微却是满腔怒火。
云意携着分立两侧的侍者,匆匆上前迎接归来的主人。
“尊上,云意已唤了灵医前来,殿中已备好了药池,即刻便可启用。”
宿见微披着鲜血,墨瞳中赤色翻涌,怒火连同血气在其中席卷。他脚步不停,避开侍立的云意等人,冷冰冰地说道:“不必。”
“尊上!”云意呼唤一声,呼吸间便见眼前翻飞的红影消失在原地。
她敛容正色,吩咐左右道:“快去查查,尊上今日除了太微还去了何处?又见了什么人?”
“是。”左右齐声应喏。
今日特殊,往年这个时候,尊上都会待在知星台寸步不离,在主殿中待上整整一天一夜,哪怕有极重要的事情也不能在今日让他踏出殿门。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三百年。
孰料今日太微掌教徐真君特地相邀,尊上竟肯给她这个面子,在今日离开知星台赴约。
云意本是十分欢喜,毕竟尊上每逢此时便会心绪低落,不知缘由,更不愿见任何人。如今竟破了例,想来心病也有转机。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主人去时还是平常模样,回来已是盛怒难抑,身上披着的邪魔血气浓重得几成实质,也不知是去剿了哪个魔窟。
云意心中实在复杂。
千般心思流转不过一瞬,云意很快就带着侍人前往主殿。
她侍立殿外,恭声道:“尊上,可要云意进去伺候?”
不多时,殿内传来一道极其冷倦的声音:“不必,今日不要让人靠近此处。”
难言的倦怠在话中弥漫,云意低着头沉默片刻,方才回道:“谨遵尊上令旨。”
接着她带领左右缓缓退下,将一片寂静留给了殿中的那人。
“你在做什么?”记忆中的那个人转过头,疑惑地问他。
空洞的目光准确地落向了他的所在,明知对方目不能视,宿见微还是心虚地把手往身后藏了藏。
“我只是在想,”沐浴在他的目光中,宿见微不自觉地微笑,“昨日你为我讲的那个故事……实在有趣。”
“支支吾吾,答非所问,看来你心中有鬼。”沈清寰语气淡淡地回了他的话,接着将头转了回去,默默地对着平静的泉水。
他看不见,自然不是临水自照,只是这些时日体内忽生异样,对水有了奇异的渴求,恨不得天天浸在水中。只是如今他修为尽毁,这水中又积累了多年寒意,身边这位神秘人并不愿让他在水边多待。
宿见微轻轻地靠近了他,手指悄悄地抚了抚那头流瀑一般的长发,声音忽低,“我心中自是有鬼,你要不要为我收了它?好让我心里得个安稳。”
他有些想去牵沈清寰的手,让他抚一抚自己的心口,感受那颗心脏是如何为他跳动的,但宿见微思索良久,终是作罢了。
果不其然,沈清寰再次沉默。孤光剑主素以武力显名于修真界,但他战绩显赫,屡屡做下惊人之举,不单单需要高深的修为,还需有一番能洞悉幽微的玲珑心思。
沈清寰自然听得懂他话中的隐喻,就是因为他听懂了才无法回答。
“休要再提,我现在确实无心此事。”好半晌,沈清寰才轻声道。
宿见微也不气馁,只悄悄地将藏在身后的手伸到胸前,将那缕墨发贴在了心口。他笑着说:“好好好,谨遵您的命令。”
“当真促狭。”沈清寰无奈道。
于是那彼此心知肚明的试探又被两人轻描淡写地略过。
沈清寰没有应承他,宿见微虽然希望落空,却实在理解。宿见微知晓他的难处,也知晓他无心牵扯无辜,知晓他心中重重顾忌,知晓他这一生从不愿让人为他伤心……只是他不知晓,沈清寰确实对他无意。
寂寥的殿宇中忽然落入了一声冷笑,宿见微临水端坐,风吹过他的红衣,衣袖翻卷如云、如火、如某种热烈的感情。
一缕乌黑的长发静静地躺靠在白皙的掌间,随风摇曳,恰如少年心动,情丝轻舞。
“确实是我一厢情愿。”宿见微神情怔怔,忽然开口。
“你从未允诺过我,谈何辜负了我?谈何背弃了我?”
只是我从未想过,你确实并不爱我。
宿见微自嘲一笑,笑声中隐生悲怆。
你是个有恩必报的人,若非如此,若非如此,怎会在我魔气入体之时纵容我对你做出那种事?明明,明明你甚至不知晓我究竟是谁人。
宿见微的笑声愈发凄凉。
他从前爱极了沈清寰,觉得他无处不可爱,无处不可怜,如今心受重创,当真是恨极了他的心软。
若是那少年是沈清寰坠崖之前同他人所生,那他岂不是成了个彻彻底底的笑话!
白皙如玉的手掌猛然收紧,那缕墨发被束缚在他的掌心,墨色淋漓,像是下一瞬就会从他掌间滴落。
宿见微固执地抓紧那缕墨发,脑海中无数想法挤挤挨挨,吵嚷得让人心慌意乱。
他一时想起那道临水静坐的身影,想起自己悄悄梳掠过那头长发的指尖,一时又想起那青纱后朦胧的少年眉眼,如梦如幻恍如当年。
不是没有怀疑过对方便是本人,可他查探良久,分明从那少年的体内察觉到了属于另一个血亲的传承,只是那份血脉不知被谁下了封印,辨不清来历。
何况若真是沈清寰归来,徐清妙怎会让他顶着那样一张脸在太微行走?十年前便养在了太微,宿见微便在鼓中被蒙蔽了十年!
宿见微心气难平,目光不经意落入水中,只见水中人眼中赤意翻涌,几有入魔之势。
此情此景,与当年多么相似?他心魔缠身不得解脱,面目狰狞不可细看。
可如今再不会有一个人温柔地抚过他的眼睛,将他从癫狂的漩涡中救起,捧起他的脸叹息道:“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不要让魔气侵蚀你的心灵,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变成自己不喜欢的模样。”
他伸手捂住眼睛,将那缕墨发紧紧地贴在心口,嘴唇颤抖却道不出任何言语。
沈清寰,我当真是恨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