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诗》春山无难

1、走廊

　　景宁自认是个很勇敢的人，又或者说，漫漫长路孤身行远，他需要这样的认知肯定自己。

　　作为一名双相患者，他在这场病痛，在这场拉锯战里磋磨了四年。

　　今晨阳光和煦，风也温柔，而在漫长的雨季里，这是难得的晴天。医院门口有许多便利早餐，沐浴在日光里的地瓜金光灿灿，手抓饼老板忙的热火朝天，小推车上豆奶香味醇厚，而对面卖的油条简直和豆奶天造地设，在饭食搭配这门课上，这对璧人显然是甜咸永动最朴实的诠释。

　　景宁是个不折不扣的选择性迷信者，老天既然给他预约复查的日子安排了这样的好天气，那他很难不认为是一种命运的偏爱，并产生一种隐秘的期待：今天走出这扇门，他或许也能融入眼前欣欣向荣的景象里？

　　他在走廊椅上坐下来。医生还在查房，而他也在这段时间里紧锣密鼓的复习这几天打的腹稿。此行与往常显然不同，景宁一向对心理医生的期望很低，这会很有效的减少他人压力，也是一种对自己的保护。

　　可是他如今似乎又来到了命运的尽头，在这辆过山车上他又一次来到了最低点，而这个医生此前温和又包容的态度令他思考一种可能：既然他已经很累了，在漫长的折磨里，他几乎耗尽了所有的生机，那有没有可能，试着向医生索求一些援助？

　　对于自己这次决定，他颇有些无措的羞赧，又带着些压抑而期待。

　　将自己的状态和需求坦诚示人，显然并不是他所习惯的，又或许早年间撞过许多次南墙而创伤如今仍然隐隐作痛。

　　可是随着医生进入诊室，他在对面落座，所有勇气突然一扫而空。

　　景宁下意识去抓手里的手机，几乎要将手机盯出个洞来。

　　景宁：……这手机可真手机啊，哈哈

　　当然，他只是这么想想，事实上他是个面上极其稳重淡定的人，多年来训练自己面对任何事都能迅速适应接受，不使自己难堪，这对景宁来说至关重要。

　　但他没有什么正常的家人，这几年为了不伤害朋友，社交关系也几乎断绝，所以面对世上少数相熟，甚至可能带给他帮助的人，他难得掩饰不住的无措。

　　可惜对面的医生和上次相见判若两人。那是个约摸四十多岁的女人，此刻她面上不知为何竟有些灰白。

　　她没有什么耐心，在景宁组织语言的几十秒内，极为烦躁，开口道：

　　“我今天没有时间陪你说些什么，你是状态不好认为该换药改药还是什么问题？”

　　景宁显然没有料到医生割裂的态度，更难以接受她颇有些刻薄的神情，顷刻间所有倾诉的欲望灰飞烟灭，而这改变将他钉在椅子上不知该有什么动作。

　　景宁似乎动了动嘴说了些什么，但那段记忆因为无法接受的变故而模糊不清。

　　他记得医生似乎接了两个患者的语音电话，此后给他下了第一次逐客令。而自己向她申请得到几分钟的沟通，语气有些哀求。后来景宁大概谈到了自己没办法坚持这样的人生，因为他记得那时医生最后打断他质问他连声音都变得刺耳：

　　“怎么就坚持不下去？？怎么就不能尝试往下走？？”

　　沉默无言。

　　……

　　景宁一瞬之间其实极为恼怒，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来到这里，来到他认为的短暂的避风港，会受到医生的打击。甚至说他感受到浅淡的背叛，为他背叛自己常年封闭自我免受外界攻击的决定后悔莫及，又有一些难以压制的对医生背叛此前态度背叛他的信任而愤懑。

　　不过他在按捺。

　　他其实最讨厌任何原因导致的失态，于是闭了闭眼，紧握掌中无辜受难的手机。

　　那之后一名患者突然推门走进来，拉着医生谈了许多最近的状态和她出院继续正常生活的需求。

　　景宁头脑一片混沌，他听不清，也不想听。
　　他记得后来医生再次请他离开，记得她说：

　　“你看我已经在你这耗了这么长时间，如果你没别的事，今天我没时间陪你聊。”

　　他很疑惑，甚至有些质问的欲望。

　　什么是耗在他身上很长时间？

　　他当真是很不愿意拖累他人的性格，从进门落座便在计算时间不想平白加重医生的工作量，而目前为止，二十分钟，两通电话和一名旧患者，真正留给他的时间……

　　十分钟，有吗？

　　十分钟的沟通，要受到责问吗？

　　他不理解，又有些久违的委屈，可是对上医生的双眼，景宁知道多说任何都是无用功。

　　推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