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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砸招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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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随小厮的步伐上至三楼,转出迷离幽寂的走廊,景言率先见到的不是话楼主人,而是一个膀大腰粗、貌近凡人六旬的男子,立于拐角门扉处。
他负手而立,正好以整暇透过天井,遥望话楼人声鼎沸。
与时重截然不同的,他趋于黝黑的皮肤,锐利如鹰隼的眼眸,简而利落的箭袖轻袍,指腹间唯长年持枪磨生的特殊茧痕,都能充分说明,此人曾经定然是名久经杀伐的武将。
只一眼景言便明白,方才出手相帮与时重抗衡的人,就是他,一个神,一个同样远至于上古的神。
想不到,在这空镜一方小小的话楼天地里,居然能遇到神、魔、妖、仙四族同聚一室的场面,这一切的因缘际会,难道都是因为她吗?
景言目光透过门扉的窗格,望向轻纱烟帐内,那女子隐隐约约的朦胧身影。
心笑,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掌柜的,人带到了。”带路小厮一边称呼那粗犷男子为掌柜的,侧身让开示意景言,一边恭敬弯腰,双手将收取的玉佩奉上。
掌柜的得了玉佩,眼睛顿时瞪得像铜铃,透露出闪电般的精明,竟连景言正眼都懒得看,只一心扑在玉佩上,贪财模样与方才那一通伟岸简直天差地别。
半晌他才屈起拇指和食指,比了个手势,然后怀中幻化出一张算盘,转瞬消失于走廊尽头。
小厮点点头,转身冲一脸茫然的景言解释,“掌柜的意思是,稍后您可以问三个问题。”
原来是待价而沽啊。
景言在小厮请的动作中迈进门槛,很快,后者便合上门扉,退了出去。
一时间空气安静下来,不大不小、月光如水的雅设方室里,相隔一帘淡烟色轻纱,一人立一人坐,楼下人声沸腾,楼上却恍若与世隔绝,可见这话楼主人十分喜静。
景言缓缓挑开罗幔,走到正中桌案边坐下来。
也终于所见,对面一袭天青素纱长裙的女子,除此之外未着装饰,墨发如云垂坠,只簪一支碧水玉钗,白纱蒙眼挡住她一半面容,却挡不住眉目之间的疏世淡漠,更衬得肌肤若雪、皎皎清冷如寒月凝霜。
与当初梦珠里那青衣女子的气质,一般无二。
明知对方看不见,和她眉目相对的瞬间,景言还是没来由地,顿了一下。
这时左边的琉璃屏风后,又拐出个娇俏靓丽的姑娘,穿着粉白相间的绣花纱裙,眉间一抹银月细钿,端着刚泡好的一壶新茶大咧咧走近。
她明目张胆敷衍地弯腰,朝杯子里斟茶,“公子,请喝——”
话说一半,却在抬头对上景言的面容时,蓦然不动了。
好俊俏的少年郎!
自有生之年,她还没从未见过这般绝美之人,玄衣长袍,玉冠高束,面部棱角清晰利落宛如玉琢,五官恰到好处的深隽立体,浓烈到让人见之忘俗,更有一双剑眉星目流光婉转,简直风流明丽,不暇遮掩!
殊不知,小丫头愣愣盯着出神的同时,景言也饶有兴味在打量她。
原来是一只狼妖?
依照她化形的气息估摸,修行已近千年,难怪幻术使得如此出神入化,既知道了对方是狼妖,景言如今再瞧她模样,怎么看,怎么都带着点张牙舞爪。
直至青衣女子一道轻唤,“流玥,怎么了?”
被叫流玥的小妖终于回神,匆忙脸红地退到了女子身边,一边掩饰失礼说:“没事姐姐,可以开始了。”
说是开始,她们二人突然都不再出声,只虚虚盯住景言,他被盯得莫明,便本着打破尴尬的意图,随口问了句,“在下景言,不知楼主如何称呼?”
对面两人似乎全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青衣女子半搭在桌面的右肘轻移,微微偏头,疑似不解,沉默一会儿才答,“穆清。”
声音清清冷冷,一如本尊。
鸦黑的浓睫下叠,景言嘴头悠悠咀嚼这两个字,“穆清……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不错,是个好名字。”
青衣女子倏而抬头,像有些不可思议面向他,且缓缓启唇,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无声无息压了下去。
景言不觉自己说了什么特别,细想可能未经允许私议芳名,姑娘家或觉冒犯,于是假咳一声,迅速转入正题道,“都说话楼之主明察秋毫,可解千问,答万疑,三日开局银释两讫,至今从无败绩……”
他微微停顿,目光抛向对面,穆清沉吟几秒也不谦虚,只言简意赅:“你想问什么?”
景言也不再废话,接道:“我只是好奇,难道贵楼从来没有想过嘛,倘若回答不出客人所提问题,该要如何处之?”
说来说去,这人莫不是来找茬的吧,若真如此,量他长得再帅也是个无赖!
流玥于是提口气率先反驳,“这有什么,大不了,把银钱还回去就是!”
景言展容一笑,好似就等着她这句话,“可贵楼口口声声标榜的是‘可观空境之外世事’,算无遗策,我花钱来此就是冲这副招牌,倘若答不上来,岂不是砸了自家名声,又白白浪费我这么多时间,要知道,时间对我而言,可是无价的。”
果然吧,这家伙就是来找茬的,也不知他到底哪来的自信!
“那你到底想怎样?”未及穆清开口,流玥气呼呼叉腰反问,丝毫没意识到,她此话一出,已然离对方的陷阱更近一步。
景言唇角小幅度扯了下,慢悠悠端起茶盏,浅缀一口,“很简单,我要这家话楼。”
“你疯了吧!”流玥大嗤一声,刚上前一步,撸起袖子想抡人的架势,硬生生断在穆清轻飘飘的两个字里——
“可以。”
她答应得如此爽快,饶是布施陷阱的人也始料未及,持杯的手僵顿,景言抬眸望向从始至终都云淡风轻,仿若置身事外的青衣女子。
讶异之后,他才想起补充,“当然,我也不想被人诟病占姑娘便宜,为了以示公平,之后你们同样可以问我问题,倘若我能回答出,此条件最终成立。”
流玥着急的眼神看看景言,又看看穆清,实在不知前者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但既然姐姐已经答应,此刻又直接点头,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穆清抬起下额,重面对景言,“最后一个问题,请问。”
“我想问——等等,”景言蓦地回视她,神情难得迷茫呆滞,“你刚刚说什么,最后一个问题?”
对面穆清歪了歪脑袋,思索过后,似乎不觉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对,于是又点点头。
一旁流玥理直气壮代替解释,“你只有三个问题的机会,前面已经问了两个,我们都回答你了啊,所以还剩最后一个。”
“那些竟然也算,”景言顿时哭笑不得,以至连问句,都硬生生憋成了叹气,“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流玥甩头:“当然我说开始的时候!”
景言无语:“……这么草率的么。”
“众所周知这就是我们话楼的规矩,只答疑不陪聊,你新来的吗?”流玥又轻蔑地哼了声,“谁让你废话这么多!告诉你,我姐姐生平最讨厌,就是像你这样吞吞吐吐、绕来绕去的话多之人。”
“......”
难怪啊,这三楼之上如此安静,又难怪,从始至终穆清惜字如金,该不会……方才她如此爽快答应条件,就是嫌烦,不想同他多做纠缠吧?
这大抵还是景言第一次在人前吃瘪,自以为得心应手,却不想从一开始就招人嫌弃,还好有思不在,若此事被他知晓,肯定要长久笑掉大牙了。
“罢了,最后一个便最后一个,”他无奈摇头,装作爽快大方将尴尬掩盖了去,迅疾微调整坐姿,转而正色道:“那么我想问,姑娘可知——”
“世外魔在哪里?”
一时间,小小的方室里月影孤寒,天地静默。
原来,这是一个早早设置好的陷阱,这回连流玥都看得明白,难以置信瞪大双眼,穆清自是同样惊愕,但由于白纱束缚,看不出面容上的细微变化,只觉周身越发寂冷疏离。
而对面景言提出问题时的表情,在她眼中,亦是模糊不清。
知晓“世外魔”三个字,便说明对方同来自空境之外,猜透她的身份,试探她的底线,甚至更有可能本就为捉她而来,虽然他说话弯弯绕绕多不着调,但心思之深,细思极恐。
回答了就代表承认,不仅承认她自己,也等于承认了“世外魔”这个称号,她会在这空境之中,再度成为异类,人人得而诛之。
可是还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我不能回答你。”
是不能回答,而非无法回答。
荒芜的沉默后,穆清缓缓吐出这几个字,换来流玥理解和无能为力的愤懑,也换来景言意料之中的自满,和一成猜疑得证后,胜利的浅淡轻笑。
然说时迟那时快,挂在唇稍的弧度未及收敛,一把匕首已经凉冰冰抵在他脖子上。
流玥晶亮的一双眸突然无限逼近,闪过绮丽幻彩,直直逼问:“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找世外魔?”
狼族幻媚术?只可惜对他无用,景言摇摇头,再一次对小妖的智商感到着急,若说方才穆清选择不回答是避让,那么流玥此刻的举动,反而欲盖弥彰了,难怪看似年龄相仿,一个是姐姐,另一个却只能是妹妹。
“这算你们的问题吗?”
匕首又往前抵,擦过他的下颚,流玥不耐烦警告,“别嬉皮笑脸。”
景言却无惊无惧,不为所动的眼珠顺势向下,滑过那匕首的锋芒,唇畔笑意反而更深了,妖族至宝毁魂刃,想不到竟会在这出现,还真是处处给人惊喜。
视线蒙蔽,但凭感觉猜测发生什么的穆清,这时出声劝阻,“流玥,愿赌服输。”
流玥回头,即使不甘心,但深知穆清凡事不喜纠缠的性子,最后只能恨恨不平跺脚,收起匕首退至原地。
“想听故事的话其实很简单,”手肘抵在桌面撑起一侧下额,眸光流转,景言意味深长盯住穆清,突然道:“说起来,不过某个闲散仙君,偶然云游时救下一只名叫落落的灌灌鸟,答应帮它找到主人……”
他故意停顿,观察对坐女子因这一句话明显浑身一震,脸颊更显苍白后,了然继续,“却不想后来,这灌鸟主人与世外魔同消失于昆仑海,无影无踪,我唯恐意外惹得灌鸟伤心,才会有此一问……”
“那灌鸟现在哪里?”不出所料穆清很快打断他,语气发颤。
“这算你的问题吗?”
她毫不犹豫,“是。”
景言手指点敲两下桌面,灿笑,下一秒变戏法般,一个叽叽喳喳的碎嘴便从袖中飞出,张牙舞爪地朝他袭击而来,差点就啄上鼻尖。
一道熟稔的柔声呼唤却叫其僵住,“落落。”
凄清而又婉转的,全掩不住时光的重彩,仿佛隔着遥遥千里外,穿山越海而来,竟同不远记忆里洛尘那日的呼唤,如出一辙,景言毫不掩饰眉梢上挑。
“落落。”
又一声轻唤,灌鸟终于回头,像不敢置信般,随即激动万分地扑腾翅膀,快速飞向穆清,兴奋又乖顺地落回她肩膀,一如过去两百年日日夜夜陪伴的那样。
“对不起,我不会再把你弄丢了,对不起……”
感受耳边雀跃的欢叫,和它不时贴上脸颊的温度,失而复得的庆幸,让穆清轻柔语气下,隐蕴无限哀凉和悲婉,使听者亦无端心生哽咽。
流玥在旁悄悄湿了眼眶,转头却发现景言只一味盯着穆清,不知正想什么,眸色渐生潋滟。
还以为他又憋了什么坏水,于是她没好气扬声:“你怎么还在这?”
这般的翻脸不认账,景言回神,一时无奈似笑非笑,“好歹从此刻起我已是话楼之主了,对你今后的雇主,还不客气一点。”
“你——”流玥手指过去,却也无话可驳。
穆清这时直直面向景言站了起来,窗外寒月泠泠,一抹皎光越过浮尘万千,倾斜在她身侧,束眼的天云白纱随夜风轻舞,缈缈绰约,寂冷若仙。
“你……不赶我们走吗?”
她摆足云端之上的架势,还以为要说什么呢,耍赖、威逼、强迫,实在不行最后武力全开,这些个套路景言都替她想好了,毕竟世外魔的名声在外,如雷贯耳,没想最后……竟等来这样一句。
他唇角牵起悠然清浅,亦跟着站了起来,刚想开口,廊道里忽然传来一阵莫明不小的骚乱,噼里哐当的,且越来越靠近。
很快门竟被“哐当”一下狠狠撞开。
只瞧一条大黄狗子气喘吁吁,不要命似的跳过门槛,差点一头刹不住而撞上前方桌腿,它堪堪停爪,甫一抬头,对上静室内不远处直直站立、灼灼目定的三个人。
还属景言反应最快,“有思,你怎么上来了?”
谁料被他这么一问,有思当即“哇”地一声嚎哭出来,“该死的景言,你知不知道,都已经过去七八个时辰了啊!我在下面被追的要死要活,你倒好,在上面只顾自己快活!快说到底怎么回事!荨真草的药效早该过了呀,为何我还是没有变回来?”
早在被追开始,有思就一直惦记这个事,原本还期待着恢复原身后,起码能与时重尽兴一战,可眼睁睁看四个时辰过去了,等五个、六个、七个时辰都过去了,他依然还是这副圆头圆脚的鬼样子!
被追越来越狼狈的同时,有思也不禁越来越慌乱。
好不容易突破层层阻碍找到景言,但如今看他神情,显然也是匪夷所思,“怎么会这样……”
一旁流玥不合时宜惊奇眨眼,捂嘴凑近穆清,“姐姐,这狗子居然会说人话!”
虽不清现场状况,但从言语中明显感知到对方的困惑,又或刚好,作为他们相救落落的报答,原本少言的穆清略偏过头,随之,一道淼淼清音在方室响起——
“因为你们于空境所见的时间,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