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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白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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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时睡得很沉。
裴玄清知道她在睡,没有叩门,只在廊下观雨。
水珠从檐脚上落下,串成一道道珠帘,砸在地上如玉珠乱滚,声音清脆。
他不喜欢雨天,雨天潮湿,书本覆上一层水汽,指腹划过时很黏腻。
可是兰时很喜欢。
他看书时偶尔一次抬眸,看见她倚在后窗前,将窗棂支开了条缝,藕白的手臂褪了衣袖,伸出去接雨。水珠一滴一滴地落在她收拢的掌心上,渐渐形成个小水洼,满到从指缝中溢出,她又将水泼了,重新接过。
乏味又无趣的事,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裴玄清想着,挽起衣袖,将手伸到檐外,冰冷的雨水倾落而下,猝不及防地扑打在掌心上,心脏像是一张拨乱了的琴,弹得毫无章法却情绪高昂。
她是喜欢这种感觉吗?
云同走进后廊。
裴玄清转头,云同清瘦了不少,脸颊凹陷,下颌上长出了青色的胡渣,和以往的意气风发不同,他的脊背微塌,有些沉穆。
裴玄清视线下移,瞥了眼云同右手断指处泛红的纱布,收回了戏雨的手。
“大公子!出事了!”
裴玄清听见云溪压说,问道:“何事?”
云同慌张地瞥了眼倒座房紧闭的房门,声音隐隐有些愤怒:“那个秀儿跟着商队出城后,又偷偷跑回来,救了庞道姑新收的那个女孩。她哪有那个能耐,两人刚下山就被庞道姑发现了。庞道姑找了一群地痞满城找她们,秀儿带着那个女孩无路可逃,躲到了贾家食铺,让跑堂的小厮给我送信,我才知道。”
云同说完,见裴玄清不答话,又道:“大公子,这事是不是要告诉兰时妹妹?”
兰时妹妹...兰时妹妹...
一声声的,听得裴玄清心中越发烦躁。
他只想云同赶紧离开,边走边道:“不必!给庞道姑送个口信,我要见她。”
庞道姑得了口信,急匆匆赶到贾家食铺。
秀儿和冬灵二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庞道姑进门陡然看见这二人,褶皱搭耸的面皮像是被几根极细的丝线提动,抽搐着扯开嘴角,发出一声怪异的冷笑,像是穿堂而过的北风般尖厉:“小贱婢!叫我好找!”
说着一双续着尖厉长甲,青筋毕露的干枯大手就要去捉二人,吓得秀儿和冬灵蹲在地上,失声尖叫。
云同见状,将秀儿和冬灵护在身后,怒目而视。
庞道姑眯着眼,似乎在想这毛头小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忽然听见身侧传来冷冷的男声:“庞道姑想要人,是不是要先问过我?”
庞道姑赫然转头,就见裴玄清身穿玄色大氅,正坐在她身后饮茶。
俊逸而英挺的眉眼隐在上浮的茶雾中,好似高山空谷遗世独立的缥缈仙人,淡泊雅俊。
可惜这幅龙章凤姿的皮囊,只能是个恶鬼缠身的邪祟。
庞道姑睨着裴玄清,轻哼一声:“别以为有老夫人给你撑腰,你就可以翻身!老夫人年纪大了,能护你到几时,国公府将来还是国公夫人说的算!”
裴玄清淡淡道:“既如此,你找秀儿做什么?”
庞道姑听他提起秀儿,满眼轻蔑。
秀儿是她贴身随侍的道姑,知道她不少秘密。
起先秀儿失踪,她担心有人利用她兴风作浪,忧心了一阵。现在知道是裴玄清掳走了秀儿,她反而不以为然。
一个被她欺压了十七八年的毛头小子,能有什么能耐。
想拿秀儿和她谈条件,简直是做梦!
“大公子想拿秀儿威胁我?我劝你趁早歇了这心思。若是舒姨娘知道你平日的恭顺都是装的,恐怕又要跪在我面前哀求给你做法事,到时候大公子可别怪我心狠!谁叫你是个恶鬼缠身的孽障!”
裴玄清将茶盏轻轻搁在桌上,平静无波的眼眸看向秀儿:“我既把她带来了,又拿她威胁你做什么?”
“那你是什么意思?”庞道姑有些疑惑,浑浊而苍老的眼珠子在裴玄清和秀儿之间来回转动。
裴玄清伸手拂了拂衣袍上的褶皱,想起早在渭水里喂了鱼的王阿四,淡淡道:“难道庞道姑身边只有秀儿一人失踪么?”
庞道姑一怔,想起失踪的王阿四,脑中如同炸响一道惊雷,脸上的表情四分五裂。
她忽然想到前几日任深来府中找她,对她说:“在下办事不利,叫王阿四那贼厮跑了。我任深是个讲道义的人,既然生意没做成,道姑这一百两银子,我任深自然要退回来。”
当时任深不清不楚地留下这句话,就走了。
听他话里的意思,好像以为自己买凶杀人。
秀儿失踪,王阿四也不见踪影。
难道是秀儿冒充她的名义去深水巷买了王阿四的命,结果被他发觉,逃走了?
庞道姑一双眼眸好似冒着火,狠狠瞪向秀儿:“你这贱蹄子,背着我做了什么!”
秀儿脸色一白,战战兢兢地贴着墙壁,连连摇头否认:“我...我没有,我就是去送了银子而已。”
庞道姑赫然转头,微眯着眼瞪向裴玄清:“王阿四人呢!被你杀了?”
裴玄清挑眉,一向沉静的眼眸难得露出一屡讥嘲:“我当道姑是个聪明人,怎么还想不明白?死人哪有活人好用。”
庞道姑更加疑惑了。
她脑中连转了几道弯,忽然神情剧变,厉声道:“你打着我的名义抓了王阿四!”
裴玄清不以为然地转头望着渐渐黑沉的天色,语气依旧平缓。
“忘了跟道姑说,王阿四逃走后想回城找你麻烦,我让秀儿给任深送了笔银子,全城追捕。王阿四吓得从水门遁逃,差点被水淹死,被我的人所救。他担心自己被你灭口,一路南下逃亡,仍不忘将来回来找你寻仇,倒是执着得很。现在王阿四在什么地方,只有我知道。庞道姑,你说我若从他身上套些达官贵人的阴私散播出去,你奉承的那些贵人会怎么样?”
庞道姑为人谨慎多疑,只要她一日找不到王阿四的尸身,就会一日不得安生。
这也是为什么兰时想要悄无声息地除去王阿四,让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原因。再借由任深的嘴转述王阿四逃走,任深在京中向来以讲道义闻名,庞道姑自然会更加相信王阿四还活着,随时准备找她寻仇报复。
裴玄清见庞道姑眉头紧锁,又道:“我本可以直接杀了你,只是杀了你,道姑给我罗列的那些名声就洗不掉了。所以你不如与我合作,若我无恙,替你除了王阿四这个隐祸也不是不可。”
庞道姑攥紧手心。
真亦假时,假亦真。
她一时不查,叫裴玄清给她设了盘死局。
如今就算她去找王阿四说明真相,王阿四也只会以为她是为了活命而狡辩。
王阿四知道得太多,不能不除。
倒不如虚与委蛇,先去国公夫人面前说几句好话,安抚住裴玄清,等她了结了王阿四再一报今日之耻!
庞道姑笑着站起身来,刚想说话,忽觉身后一阵劲风袭来。她吓得一颤,还未来得及回头,只听见一声尖锐的破风声,电光石火之间,一只闪着寒光的箭矢,击穿窗纱,如一道从天而降的闪电,瞬间射穿了她的胸膛,箭头直直钉在裴玄清手边三寸处,凹槽带出的鲜血溅到他的手背上,还带着人体的余温。
箭尾轻颤作响,裴玄清未动,视线从染血的手背上扫过,继而抬眸,庞道姑微张着双唇,垂头双目圆瞪,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豁洞淌血的心口,紧接着像是一条被巨浪甩上天的死鱼,重重砸在桌面上沉闷一响。
秀儿和冬灵早已吓晕了过去,云同这几日遭逢剧变,胆子大了不少,见庞道姑忽然被人一箭射死,没想到危险,倒是有些生气:“怎么死了!兰时妹妹白白受了一番苦。”
死了...她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裴玄清右手陡然握紧,手背上的血珠似乎也承受不住他的怒气,颤动着滴落桌面。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房门被人大力踹开,任深咧着嘴走进来,手中握着一张木漆长弓:“我奉齐王之命请大公子一聚,没承想听了一出好戏。大公子与那小娘子倒是心有灵犀,拿死人和我任深的名声做筏子,诳的这道姑任你摆布!”
说着任深手指勾着箭弦,佯装射箭:“大公子,你瞧我这箭法比你如何?”
裴玄清起身,黑漆的双眸闪过一缕阴冷的寒光:“这张弓若在我手中,你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