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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兔死狐悲(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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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
流金凰翼锦绣图后出现一张喜怒不辨的脸,从低处仰观,如抬头望新月,妆面皎嫩。
身后脚步停滞,半刻之后沉闷的声音又接踵而至,越过跪在地上的荞知星,上前拉住站在屏风处的女子。
“薇薇,薇薇……”
皇帝痴喃,呢语黏腻模糊,腔调灌着浓烈的醉醺气。
亥时的钟声敲响,裹挟着香烟暖雾回旋在殿内。
“到底是不愿醒,整整几个时辰,还是醉在梦里。”
皇后还是傍晚时所穿的衣裳,凤头步摇伶仃摇晃,断了先前的稳当,显然是戴着它的人有些疲倦,顾及礼数的心也倦了。
“薇薇……呜……”
听见哽咽声,荞知星微震抬颚,明皇龙袍的皇帝拉过他面前淡漠的女子,摆弄她的手,弯身把头埋在她手臂间,委屈巴巴地支吾着。
“起开,我就不该听李公公的话来见你。”
皇后从底下抽出手,凤头步摇叮当相撞,红色晶石摇摇欲坠。
其实她长相艳丽,不是荞知星刻板印象里端庄的母仪形象,行止中压抑着炽热的豪迈和傲气。
这样骄傲热烈,偏爱红色的女子,连饰胭脂抹粉黛,也融嵌了草原纵马的激烈,浓艳极致。
“薇薇……你原谅朕,好不好,朕没有碰那个什么美人,薇薇……”
金贵龙纹随啜泣声肩背一抖一抖,高大的身躯就这样黏在娇躯上,推不开,挣不掉。
“陛下,你是一国之君,不能哭。”
“朕……是一国之君,可是朕也为人臣,为人夫……咳咳……”
他哽咽得太委屈,以至于荞知星忘了收敛余光,视线错愕惊讶地在他们身影和锦毯上徘徊。
可是皇后没有遣退她,也不在意她的窥视,好似就是让她瞧着,证明些什么。
“陛下,喝酒伤身。”
听到在乎的人关心之语,皇帝减低呜咽声,屈身抱住娇小的华服女子。
皇后叹了气,用手抚摸他发鬓,哄小孩般轻拍他的脊背。
就要对上皇后眼睛时,荞知星迅速从怔愣转为垂目,低头直视地面,似伏未伏,发丝在双臂上打上圈。
“薇薇……朕累了。”
“本宫扶皇上歇息……啊,陛下!”
没有聚焦的余光里,只有明黄色身影在移动,垂落的红色衣裙与黄色垂袖相缠。
皇帝抱起皇后,向内殿迈步。
她松了绷紧的脖颈,趴在地上不敢动,竖耳听着内殿的动静。
时而有皇后嗔怒的责备声,时而是皇帝哈哈大笑,翻滚碾压木板发出细微声响,就这么闹了足足几炷香。
管事的公公来熄灯,见地上还趴着人,吓了一跳,不敢上去劝阻,用拂尘带风熄灭外殿烛火,悄然退了出去。
没有烛火,纱张一点点褪却暖意,残凉的月光照在琉璃砖面,凝成遍地霜华。
她在屏风前跪了一夜,膝盖和手掌紧紧贴着地面,寒气渗骨。
因为涨暖的空气骤冷后,变成浮动水雾,让昨日蓬松的宫服变得皱巴粘缩,像老人的皮肤,堪堪丑陋。
朝钟把她从睡梦中惊醒,乍开眼皮,地面尘埃受光,被哈出的气晕开。
下意识抽动胳膊,窄袖皱巴巴黏在皮肤上,麻痹酸痛感疼得她一下噎住。
好酸。
荞知星把埋在双膝上脑袋仰起,趴在地上睡了一宿,脖子已经彻底不属于自己了……就那样卡在半空,只能转着眼珠子。
内殿祥和安宁,没有起身穿衣的动静,只有帘上翠珠偶尔微晃。
要不再睡会吧。
“王爷——皇上还没……王爷……”
急促沉稳的脚步声从远处到耳边,只用了短短几秒,紧急停了下来,就停在她身边。
“荞知星?”
感受到头顶的视线,荞知星缓慢把脑袋仰到最大,“咔”的一声清脆响亮……
就当活动筋骨了。
萧倬眉目皱成“川”字,眼眸里情绪复杂,其中含杂的疑惑最为明显。
“哎呦王爷,皇上还在龙床呢,皇后娘娘也在,恐怖……”
“那劳烦公公通报一声,早朝时辰已到。”
“是,奴才这就去。”
“等等,她呢?”
萧倬叫住弯腰恭敬往内殿走的太监,指着荞知星问道。
“这……奴才也不清楚……”
“无事,去吧。”
“诺。”
公公转身拨开珠帘进了内殿,萧倬才撩开长袍,蹲下审视她。
青色朝服上松松垮垮系着玄色绶带,麒麟金纹栩栩如生,在两人缝隙中挤进的曦光下,五彩斑斓。
“没有孤,过得那么惨啊。”
他宽大的手掌遮蔽唯一漏进来的光,游离在她肩颈处。
冰凉的青衣滑过她鼻尖,一股干松冷香一扫而过,背上突然几道指腹点落的触感。
他三两下点通她的穴位,酸痛的神经慢慢变得通畅舒心。
“皇上慢些走。”
太监拨开珠帘恭补走出来,手还维持拨帘的动作,悉心提醒。
等待皇帝走过,珠帘才重新放下。
“朕身体不适,让你久等了。”
萧倬已经站起身,恭恭敬敬地作揖,低首行君臣之礼。
“此乃臣之责。”
“昨日的旨,王中书拟了吗?”
“回皇上,早已准备就绪,等皇上上朝后下令。”
公公帮皇帝整理好衣襟,又恭顺地摆正朝服。
绕出屏风时,斜眼瞟了眼跪在地上人,漫不经心地招手示意萧倬跟上。
“皇后还没起,你耐心等着。”
皇帝以为是皇后的宫女,没有过多理会她。
荞知星垂首默认领命,并没有开口称“是”,因为萧倬起身行礼之前,还点了最后一道穴。
那道穴,让她不能说话。
李公公迈着小碎步跟上皇帝,萧倬收回作揖的双手,低头看了她一眼,也消失在屏风后。
香燃半柱,殿内变得暖融融,纱帐伴着烟雾悠悠扬扬,荞知星终于等到那个傲气尊贵的女子。
女子袅袅扶帘,施施然走到她面前。
殿内香暖,皇后没有披外套,赤脚走过毛毯,居高临下瞧着匍匐于地的人。
被点了哑穴,说不出话,只能乖顺地低着头,任由刀片似锋利的目光将她搜刮干净。
皇后走到她身旁,昨夜她匍匐在离屏风一脚宽的距离,现在也一样,不多不少。
“痛吗?”
女子充满挑衅意味,但她不知道,荞知星能开口但是不能说话。
“服侍本宫穿鞋。”
挣扎了片刻,她直起身模仿李公公,摊手搀扶皇后进入内殿。
服侍皇后穿上外衣后,扶着她在床上坐下,荞知星半跪在地上,为她穿上金丝锦绣屐。
龙床都是上好的丝绸面料,殿内生上好的暖碳,丝绸被褥便把握在最好的厚度,单瞧着都让人觉得柔软。
皇后在她搀扶下走出太和殿,殿外侍卫都躬身行礼。
“恭送皇后娘娘!”
“恭送皇后娘娘!”
他们就这样承着恭送声,跨过高高的门槛,一前一后走在宫道上。
背上的穴位一通,胸腔微颤,荞知星深深吸入一口气,喉咙舒畅,气流清新。
她终于能说话了。
“你可知这是什么花?”
走了许久,重重宫墙上,探出半截粗壮苍劲的树枝,深赭罗色枝干上缀满卵形红瓣,边缘有紧贴细锯齿,苍艳又倔强。
“回娘娘,这是海棠花。”
她在天界见过海棠花,和眼前的几乎无异,只是枝干更细更长,一千五百年前的海棠枝干短粗,怯于雅致。
“你知道本宫的中原名字,唤什么吗?”
“回娘娘,奴不知。”
她不明所以,不敢揣测。
“本宫的中原名,叫蜀红。这花的名字,亦唤蜀红。”
他们穿过一片琉璃瓦遮蔽的阴影下,幽暗中,艳红的海棠花,寂寂的,艳艳的。
蜀红,孝成皇后,复姓拓跋,孝成帝萧延还是河南王时,结发夫妻的王妃。
她突然想起来,一千五百年前的东西又怎么会和她所存在的时代半分不差呢?
海棠,海棠,蜀红,蜀红。
荞知星没有注意到,前头脚步已经停下,皇后抬眼盯着她,噗嗤笑出声来。
“你真有意思。”
荞知星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和看萧倬一样,透过千百年,去看穿她的一生。
“本宫生自东胡族,祖父一骑入主中原,百朝都要求着供着父王。
乳娘听闻中原女子常以花名起名,恰父王征战闽南,帐内都是蜀红,从那时起本宫便有了汉名。”
她记得古图册里,“蜀”是地名。
到底是多大的恩宠,才会罔顾忌讳,赐名予捧在心尖上的公主。
日光无法穿透的树影里,皇后伸手抚着那一朵娇艳无比的血棠,声音却沉郁下来。
“本宫认得你,你不是本宫的人。但是本宫警告你,若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只会摔得粉身碎骨,懂吗……”
皇后并非不知道荞知星没有勾引皇帝,并非不知道这是一场巧合误会。
可是她有自己的骄傲,她是大齐唯一的皇后,整个后宫最高贵的女子。
她还是整个东胡族捧在心尖上的公主。
萧倬也一定知道皇嫂的骄傲,所以点了荞知星的哑穴,生怕她犟嘴,惹来横祸。
不,他只是在抓弄她,不可能为她着想。
一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