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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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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安三年,冬。
除夕夜里又下起了大雪,洛阳城中一片银装素裹。夜风卷着纷飞的雪粒洋洋洒洒地落进庭院,送来远处连绵而起的炮竹声响。
岑容披着披风坐在窗边,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向外望。
两位女使忙前忙后,为她挪来了烧着银丝炭的暖盆,又将灌了热水的汤捂子塞进她手中,确保不会受到一丝窗外寒风的侵扰,这才松了口气。
“果然还是除夕喜气好,菩萨保佑,姑娘都能下床来了。今日不仅比平时多用了些吃食,还有精神在窗边坐坐了。”性情活泼的流石先笑起来,合掌向香殿的方向拜了拜。
自当年的那事发生之后,她便对“娘娘”、“殿下”这类的尊称嗤之以鼻,仍像岑容未出阁时那样,以“姑娘”称呼。
就好像岑容还仍在岑家一样,有父母疼爱,幼弟恭顺,族中子弟皆芝兰玉树,葳葳蕤蕤。
岑容收回目光看向两人,微微笑了笑。
缠绵病榻三年,她的身体已十分虚弱,眉间总笼着一层病气。然而这病气却无法减损她的容色,反而因一种易逝的脆弱,更增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美丽。
即使流石与云影已跟随在岑容身旁多年,在这一眼之下,也不由一怔。
怔神过后,心间便涌起一股悲哀——这样好的人,世事却不肯善待,开尽了荒谬的玩笑。
夺走了她的家,又在大仇得报之后,摧垮了她的身体。
她们怔怔站在原地,心中低落,反倒是岑容见二人不动,笑了:“怎么都停在那里?来,给你们发压岁钱了。”
她从袖中取出两枚锦囊,鼓鼓囊囊地托在手中,细听还能听见内中事物相互碰撞的声音:“有些金锞子,你们拿去买吃的甜嘴吧。过年了,不用陪着我闷在这里。”
瑶光寺是皇家寺院,但皇家宋氏也已是前朝旧事。如今寺外驻守的羽林卫皆已撤去,寺中之人可随意出入,今夜除夕不设宵禁,正是上街游玩的时候。
寺院坐落在洛阳城内城,自然是比不上外城热闹的。
流石接了锦囊,却对岑容话中的提议不假思索地摇头:“那可不行,姑娘身边怎能没人呢?”
岑容笑了:“怎么就没人了,澄镜大师不是在么。”
她的视线向一旁望去。不远处,端坐在蒲团上的比丘尼对上她的目光,轻轻颔首。
她一袭僧衣,面容沉静,是正式受过具足戒的出家之人,更是瑶光寺的住持。
澄镜此前一直在茶台前静静煮茶,不曾参与岑容主仆之间的谈话,如今被点到法号,也只是无言示意,便又将注意力移回茶炉之上。
“澄镜大师医术精湛,有她与我在一处,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岑容道。
流石却不是这样好说服:“那怎么能一样……”
心思细腻的云影却已看出端倪,沉默片刻,忽而伸手挽住同伴的臂弯:“好了流石,姑娘给我们放假,那我们便出去逛逛吧,也好看看有什么吃的玩的,带回来给姑娘试试。”
她一面说,一面挽着人向外走去。流石虽不情愿,但在主人与同伴的劝说下,也只好勉强同意。走到门边,她忽而一停步子,回身不放心地向岑容道:“姑娘一定要把披风穿好了,别受了寒,要是累了就早点歇息,明日我再带姑娘起来看雪。”
又朝澄镜道:“澄镜大师,就劳烦你看顾一下我家姑娘了。”
澄镜微微颔首:“施主放心罢。”
岑容笑道:“就是,你放心去玩吧。听说大将军带兵出征已有胜局,不日便将尘埃落定。此役之后便是天下平定,乱世终结,今年的除夕一定十分热闹。”
“你就代我去看看罢。”她说。
不知为何,岑容说这句话时语气很轻松,落进耳中却沉甸甸的,连带着心里也跟着沉重起来。流石眨眨眼,应了一声,脚下却被这沉甸甸的感觉压得迈不开步伐。云影再挽着她拉了拉,她才顺着力道跨过门槛,走了出去。
少了两人,屋中一下静下来。冬夜里,能听见雪沫从枝头坠落的声音。
岑容闭了闭眼,身体向后靠去,倚住了椅背。
只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她却忽而像是泄掉了胸中的一股气,面庞迅速地浮现出疲色,抬手捂住唇,低低地咳了咳。
一盏腾着热气的茶适时地递到手边。
澄镜将茶递过来,面色依旧平静,只是问:“要请简夫人过来么?”
岑容接过茶,微微笑了笑:“除夕佳节,是亲人团聚、享天伦之乐的时候,不必打扰她。”
她低头抿茶,澄镜看着她,平静的目光也不由微动,轻轻叹息了一声。
清茶入口,适时地缓解了喉间的痒意。岑容放下茶盏,听见这声叹息,微微笑起来。
“澄镜大师,这三年尽心为我调理身体,辛苦你了。”她说,“若无大师妙手,也许我在三年前,便已长埋泉下了吧。”
澄镜微微摇头,低低念了一声佛号。
岑容轻声道:“三年已然很长,是我已无生志,澄镜大师不必自责。仇怨已了,我身死魂销,也算是解脱。”
“身后诸事,我已安排妥当,她们看到我的信便知该怎么做。”她说,“其他人我都不担心,只有流石与云影两人,还请大师看顾一二,助她们生活安定下来。”
澄镜点头应下,看着岑容苍白的面庞,沉默片刻,还是劝道:“旧事已远,岑娘子,不若向前看吧。”
岑容轻轻笑了笑。
“澄镜大师,我在昭阳殿里住了七年,又在瑶光寺中待了七年,以佛家法言,是不是就像一场轮回?”她说,目光再次投向一窗之隔的深深庭院。
推开窗棂,夜风便挟着雪的凉意卷进来,吹散了屋中的温暖,叫人遍体生寒。
岑容恍如未觉,只是出神地看着纷飞着大雪的夜空。
“佛门教人修心、行事,为轮回之后的来世结下善因、种得善果……”
“可是我不愿要来世,不想向前看。”她轻声说。
因为那旧事,有太多太多的遗憾和悔恨,哪怕最终大仇得报,也无法挽回万一。
精神越发不济,岑容垂下眼,抬手枕在窗台之上。
“如果可以,我只想回到过去……”
回到一切都还未发生,一切都能有弥补的时候。
澄镜沉默许久,终是长叹一声,低低念了一句佛号。
而岑容已枕着手,面朝着窗外,轻轻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