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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杯影·眼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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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很久很久以前,他是一个智者。
当然,也有人叫他傻瓜。
他在氏族里,还有一个外号,叫刽子手。
是的,他专门负责砍人头。
砍头其实是一门艺术,当然,也是一门深邃的哲学。
作为艺术来讲,你挥起石斧的动作必须潇洒,落下则必须迅疾而又准确,要让被砍头者毫无痛苦地死去。
作为哲学,它则关乎生死 —— 生命在他的石斧下是那么脆弱,又是那么美丽,血象花儿一样绽放 ……
他总能在砍头的那一瞬间,透过低垂的脖颈,看到泥土上等待会餐的蚂蚁。
他们,也象这蚂蚁一样,在苍天的轮回巨斧下苟生吧。
那天,他们氏族胜利了。
胜利对他来说,就是意味着有很多的头要砍。当他砍到第23个头颅时,巨斧高高扬起的瞬间,他看到了一个女子的目光。
她望着他斧下的人,望着,痴痴地望着……
这是一对情侣吧,他笑。
苍天以众生为刍狗,生老病死,爱恨离愁,都是轮回梦一场啊,痴儿。
他轻轻拍了拍斧下人的头颅,指他看那女子。
斧下人抬头,和女子目光相望。
他的脸色渐渐苍白,眼眸渐渐湿润,而那女子,已经泪流满面。
“呔,去吧!”他突然大喝一声,在斧下人一滴眼泪即将溢出的瞬间,疾挥而过。
人
头
落
地
落地。
那一滴泪,留待来世吧。
他拭斧而立,回看女子摇摇坠落尘埃。
她亦死,他知道。
二、
上一世他砍多了人头,这一世,老天罚他做树。
一棵松树,要被人砍的松树。
其实做人也好,做树也好,都是寂寞的事情。能于寂寞中微笑,才是智者。
他就算做树,也是智者树。
他率性生长,任意而为,长得歪歪扭扭,希奇古怪。
飞鸟朝露、浮云清风,它们日日嘲笑他长得丑陋。
他任它们嘲笑,心中悠然。
它们这些笨家伙不知道,正是这臃肿而不中绳墨,卷曲而不合规矩的丑陋外形,才使匠者不顾呢,也才能使他长立于这天地之间而不被刀砍斧凿。
这就是浊世的存身之道啊。
但有一只小小的麻雀从不嘲笑他。
这只麻雀总是匆匆地飞来飞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有时飞累了,它就落在他的枝桠上栖足。
他们便交谈。
“你看到另一只鸟吗?”它问他。
“我看到成百上千的鸟。”他回答。
“不是那些鸟,是一只特殊的鸟。”
“什么样的特殊呢?”
“一只也在寻找的鸟。”
“没有看到。”他告诉它。
他是真的没有看到。
他只知道有一只虫,也在寻找。但那只虫寻找的不是鸟,而是鱼。
这只虫就住在他的第三棵枝桠上。
树上的虫怎么能够找到水中的鱼呢?
所以,这是一只悲哀的虫。
夏虫不可语冬雪,虫的生命总是短暂。
在寒冬即将来临的一天,这只虫告诉他一个故事。
它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部落,部落里有一男一女。
这两人相爱,但是命运多舛,部落战败,他们被抓住了,男人惨遭斩首。
他点头,说他知道这个故事,虫很惊讶。
“其实我就是那个刽子手。”他告诉虫。
“后来呢?”他想知道以后的故事。
“后来两人投胎转世,一个变做了鸟,一个变做了鱼,水天相隔,依然不能重逢。”
“世事如戏,戏谑的戏,戏你戏他戏众生。”他感慨。
“再后来这个男人又变做了虫,一只小虫。他不知道女人这一世会变做什么,只能希望她依旧是鱼。”虫伏在他的枝叶上,轻轻叹息:“其实就算她还是那尾鱼,又有什么用呢?他依然找不到她。”
他垂下一片叶子轻柔抚摩虫的脊背:“我能帮你做什么?”
“帮我保存身体吧!”虫突然热切地抬起头:“这一世转生,我有预感,再找不到她,就和她无缘了。”
“我不想和她无缘,所以,请帮我保存身体吧,保存到找到她为止。”虫哀哀地看着他。
他仰头望着弄人的苍天,又低头看着无语的大地。
“我可以帮你保存,但你要忍受漫长的痛苦。你愿意吗?”
“我愿意。”
“那好吧。”他随风叹息一声。
然后,然后慢慢慢慢地,他垂下一滴滚烫的热泪,把虫裹住。
他是一棵智者之树,却为一只虫,动了感情。
三、
做倦了老树,这一世他又重新走入人间。
携着相面的幡,穿过一座座市井乡镇,他看惯了离合聚散,看透了世态炎凉,脚步不为任何人停留,心境不为任何事波澜。
直到他遇见他。
他是一个乞丐,斜倚在闹市桥头,整日里抬头望着天,又痴又傻。
“看什么呢?叫花子。”有好奇的路人询问。
“看鸟。”他如是回答。
“鸟又有什么好看的。”众人嘲笑,一哄而散。
“如果这些鸟中,有你们千回百转的牵挂,你们就明白他看鸟的心情了。”
面对众人的嘲谑,他却不笑,只是远远地,寂寥地望着乞丐若有所思。
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乞丐就是那只麻雀。
他走过去,坐在乞丐身边,歇了相幡,漫不经心地轻吟:“离合纵有百千载,依旧不识鱼鸟缘。”
乞丐的脸色忽然煞白。
“你寻鸟,又怎知他不在寻鱼呢?”他轻摇羽扇,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寻鱼?”听到他的话,乞丐脸现惘然之色。
“是的,寻鱼。你曾经知道他是鸟,于是化鸟寻他,一直寻到现在;他亦知道你是鱼,却没有你这般好运,可以化做了鱼去寻你。但依旧在日日寻找。”
“那他化做了什么?”乞丐急切地问他。
“一只虫,一只生命短暂,不识寒暑的虫。”
“他还在吗?在哪里?”
“它在一块琥珀中。”
说完,他站起身来,掸去衣襟上的灰尘,走下桥去。
他没有回答乞丐的最后一个问题,非他不说,只因为沧海桑田,他亦不知道那只虫流落到了哪里。
四、
杀人和救人有什么区别?如果你问他,他会说没有区别,都是干着残害生灵的勾当而已。为了救活一个人,不知道要杀死多少细菌病毒呢。
所以,他依然是个刽子手。
今天,他要诊治的病人是一位女孩。
这个女孩患了一种很奇怪的病:琥珀过敏症。
这种病他从未见过,临床表现为接触到琥珀就会昏迷,严重时甚至呼吸肌麻痹,导致窒息死亡。
虽然医学上有琥珀酰明胶可引起过敏性休克的说法,但琥珀和琥珀酰明胶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所以对待这个病人,他也束手无策,唯一的办法只能叮嘱她尽量不要接触琥珀。
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女孩偏偏嗜好收藏琥珀。
也不知道她是第几次被送到医院来急救了。
这次,女孩的病症似乎比往常任何一次都严重,他走进急救室看到女孩时,她双颊潮红、呼吸急促,瞳孔已经开始扩散……
“我终于找到他了,终于找到了。”女孩昏迷中不停地反复念叨着一句话。
“找到了什么?”他一边做着手术准备,一边俯身在女孩耳傍询问,希望借着提问题让女孩坚持住一点求生的意识。
“找到他了,我的挚爱!”
女孩忽然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把我们葬在一起,求你了。”
“什么?”他闻言迷茫,满脸糊涂。
“把我们葬在一起!求你了,把我们葬在一起!”女孩嘶声喊叫,紧紧抓住他的衣角。迹近疯狂。
“你究竟说什么?我不明白。”他慌乱地后退。
“你忘了吗?我们,鱼和鸟,虫和琥珀。而你是那棵树。”女孩看着他惊慌的样子,忽然安静下来,缓缓说出一番奇怪的话。
仿佛有一道惊雷劈入他的心中!
他的身躯一震,所有的前尘往事一下涌上心头。
他记起来!是的,他记起来了,从那一斧下去,到后来所有所有的一切。
想不到他这个智者,最终还是在轮回里迷失。倒是要靠一个女人,提醒自己。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俯下身子,对女孩轻声说道:“我答应你,一定把你们葬在一起。”
女孩闻言,脸上绽开欣慰的笑容,向他伸开紧握的左手……
他看见在女孩手心里,正托着一块小小的琥珀,象一滴眼泪。这滴眼泪的中间,裹着一只微小的昆虫。
“她死了。”监视着心跳仪的医生宣布。
五、
人头落地,落地。
夹杂着远处女子坠落尘埃的声音。
他微微偏过头,从短暂的晕眩中清醒过来。
一些恍惚如梦的记忆,正迅速从脑海里消失。他记不清那些是什么了,它们消失得太快,只余一滴浑浊的眼泪,从他眼角滑落,砸到泥地上,淹没了一只蚂蚁。
我为什么会流泪?他诧异地想。拎起石斧,走向下一个要被砍头的人。
他是部落的智者,智者不应该有眼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