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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相思相见知何日(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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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学考试的日子定在八月初一。
之前在曲江池中心的画舫上拟出的策题全部呈御览,由陛下本人选题出卷,八月初一的上午由宫中内侍官亲自在金吾卫的护送下将策题送往贡院。本次会试一共分三场,每场三天,一直要考到八月初九才结束。
杨骎作为两学学监,为避嫌,不负责出题,也不负责监考,更不负责判卷,只负责擢取出来的学子们日后入学的教学工作,照理说眼下正是开学前的清闲岁月,不听不问不看才是明哲保身的正理,一应考试的细节,让礼部按过往细则办去。
哪成想,就在七月末某个深夜,皇帝姐夫密召杨骎这个小舅子进宫。杨骎不敢怠慢,紧赶慢赶到延英殿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
皇帝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色,显见得是没有休息好,但是精神尚可,见杨骎来了,也不客套,招呼他到书案前,递给他一卷书帛,示意他打开看看。
杨骎接过,展开细细读,发现帛上写的都是名字,密密麻麻有百十来个。他没急着问皇帝,也没急着表态,先在脑子里转了一圈这名单是什么,为什么要给自己看。
里面的名字都陌生,如果是吏部最新的人事任免,自己不可能连个熟人的名字都看不见;
名字很随机,不像是世家大族同姓连枝有排行字辈的,因此也不是罪臣家眷的名单;
几乎都是汉名,那也不太像是外国使团随员的名单。
杨骎在心中一项一项否定自己的猜测,皇帝揉了揉眼周的穴位,轻叹一声。
“子腾啊,你看出这是什么了吗?”
杨骎当然不能直接说不知道,也不能随便拿一个自己已经排除掉的错误答案来敷衍。皇帝既然把自己找来,那势必是在自己权责范围里的事,想来想去,只有太学这一摊了。
“恕臣鲁钝,这大约是朝中各世家派系保举推荐的太学生名单吧?”
太学每次招生总要给世家子弟和朝中各党派留些走后门的名额的,因此杨骎见怪不怪,只是这一回,有些太多了。
皇帝冷哼了一声,但杨骎听出来这哼声并不是在针对自己。
“子腾啊子腾,你还是把他们想得保守了。这是今年太学的拟录用名单。”
皇帝平淡的语气反倒让杨骎更加大惊失色,合着试还没考呢,有人已经替自己、替皇帝把录取的人都选好了。
杨骎把书帛放回书案上:“这帮人真是把自己不该操的心都操完了,也不嫌累得慌。”
“为了得到这份名单,朕折损了一个相当能干的暗卫,他把名单放进信鸽脚上挂着的信筒,把信筒生生缝进皮下的血肉中拼死才交到朕的手上。这里面每个名字上都沾着血,沾着那些寒窗苦读十数载学子的血,沾着百姓的血!为了抢夺朝中的话语权,这帮人太无法无天了。”
皇帝的语气很平静,这是为君者的修养,不能让人看出自己的喜怒哀乐,可杨骎深知,越是平静的心绪下蕴藏的就越是波涛汹涌的愤怒。
杨骎整理了一下思路道:“为了防止他们舞弊,臣特地扩展了策题人的人数,试卷又是陛下亲自出的,他们没那么容易钻空子。”
皇帝轻轻摇了摇头:“朕找你来就是商量这个事,你因为两学学监的身份,没有判卷权,只有所有卷面判完最后的复审权,朕担心的是他们钻这个规则的空子,把你架空,特地来给你提个醒,不要到时候搞得我们被动。”
杨骎点头应下,把书帛收于袖中。
后来的事情,果然向着最坏的结果奔涌而去。
太学的三场考试,为了避免应试的学子夹带作弊,一律不许带文房四宝,统一由贡院配发,风起于青萍之末,谁能想到太学的舞弊,竟起于小小的笔墨之间。
事情闹大的时候,已经是八月初十。那一日早上五百响的开市鼓还没有敲完,百十号的应试学子就聚集在务本坊太学学宫的辟雍门口讨要说法。
根据国子监祭酒给自己的汇报大约是这么回事——考试的时候,虽然所有的学子都不允许携带笔墨,但是贡院配发的笔墨有问题,不是笔毫分叉,就是墨渣淋漓,总之用来答卷的笔墨不畅,一会儿浓了一会儿淡了一会儿又写不出来,导致卷面狼藉,一想到数载苦读却因为考场的笔墨要付之东流,学子们咽不下这口气,便聚集在一起要向太学讨一个说法。
与此同时,平康坊的妓院青楼里已经办起了一场一场的宴饮酒会,在提前庆贺那些世家富贾子弟考入太学之喜。
杨骎没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自己在出题上尽全力堵死了舞弊的可能性,但是对方压根不论考了什么题,直接来了招釜底抽薪。所有应试的试卷要交由太学的助教们以统一的匠体字抄写后交由弘文馆的学士们统一判卷,每份卷面要由两位判卷官审阅以示公允,如有两位判官意见相差过大的,才会送到杨骎这里来复审。而由于笔墨的问题,使得卷面从学子手中经由助教们抄写后再呈到判卷官这个过程中就出现了巨大的不确定性,杨骎都能想象到,待最后卷面判完,入选太学的都是那份名单上的人,而寒门学子就会因为卷面不洁导致抄录时有所疏漏、词不达意等问题而名落孙山,怪就只能怪他们运气不好。
真真是断人前途又狠又坏的招数,杨骎气得折断了桌上的笔。
于是,杨骎悄悄地把罗戟找来了。
罗戟也是这一届应试的生员,他本就是大理寺推举应考明法科的学子,有点类似内部委托培养深造的性质,读完了原回大理寺公干,不占进士科的名额,但他也深感不公,不似往日那么轻松。
“考完了?有什么打算没有?”杨骎问罗戟,顿感自己的语气像个老父亲,于是忙着往回找补,“没想着上哪玩玩?”
罗戟耷拉着脑袋,摇了摇头。
杨骎想逗他:“跟心上人吵架了?”
“我们俩挺好的。”
那小子嘴角泛起一丝隐秘而喜悦的笑容,然后立刻又收起来,仿佛怕刺痛杨骎这个孤家寡人,小样儿。
“这么着吧,你闲着也是闲着,帮我盯着点这个事。”
一谈正事,这小子就端起正色,杨骎很欣赏这种态度,安排他去那群在太学门口闹事的学子中间多打听些消息,并且记下他们的名字。此外,晚上勤着往平康坊跑跑,看看到底是谁在没放榜之前就大肆开庆功宴,事无巨细,打听到多少算多少,三日跟自己汇报一次。
罗戟干脆地应下了,然后又有点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说。”
“大人,那些在太学门口讨公道的学子,他们确实是有委屈无处诉,您让我记下他们的名字,是为了日后对他们秋后算账吗?”
杨骎没回答。
罗戟问完这个问题也后悔了,这不是自己该操心的事情。
换做青杳,她一定知道杨大人此番这么做的用意何在。
罗戟叉手退出,按照杨骎的吩咐办差去了。
公事使杨骎心烦,私事则令杨骎发疯。
太学那边的事,杨骎已经决定将计就计,与那帮人硬刚到底,只是对决之前需要一点准备的时间,也要给对方留出露出破绽的空间。
忙里偷闲,杨骎觉得合该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奔走一番,于是在长安秋老虎的季节里,跑去女学的学宫里去寻找有关姚无咎的一切。
想要在下一次见面之前,更多地了解她。
两学学宫是杨骎从小长大的地方,没有哪一个角落是不熟悉的,出入就跟回家一样,他第一站就先去了女学万寿堂北边的生白阁,这里原是自己读书蒙训之所,少年时的藏书也均存放在此,后来把这些一并都交给了朝廷改建两学,条件是在不影响两学正常教学的情况下自己可以随时回来故地重游,所以那天姚无咎在画舫上描述女学学宫形貌的时候,杨骎觉得和她的距离一下拉近了。
她走过我走过的路,她读过我读过的书,她弹奏的是我作的曲子。
杨骎觉得她的影子就在自己身侧,顽皮地叫嚣着“快来找我。”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之间的缘分就已经冥冥中注定好了,虽然中间绕了一段弯路,但是终会在合适的时候路左相逢。
自从出了父亲的事后,杨骎远遁西域,没有学监的女学没有再公开招募生员,姚无咎和维山生她们是硕果仅存的一届,女学目前只是偶尔为皇宫和世家做一些定向的规矩培训,姚无咎说得没错,女学的教学确实存在很多不务实之处,也该做一番改革了。
生白阁如今专门有一间存着当年女学学生的习作,杨骎就像回到了孩童时代,一个人把书架书柜上的本册翻出来,寻宝一样,寻找署着“姚无咎”名字的作业。
可惜,没有。
杨骎不信,甚至怀疑自己眼花了。
揉了揉眼睛,又仔仔细细翻找了第二遍。
但是,没有。
第三遍。
居然还是没有。
杨骎懵了。
他从怀中掏出那张写着她名字的那张纸,笔力拙朴,厚重大气。
是了,对着一个陌生男子,她怎好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呢?
杨骎把所有署名姓姚的习作都翻出来,名字可以虚构,姓总不能随便改吧。
一份一份地比对字迹。
没有,都不是她的笔迹。
好,就当她用的是个假名字,杨骎把所有的作业都和她的笔迹比对了一遍。
入学名单里没有叫姚无咎的,结业名单里也没有叫姚无咎的。
没有、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杨骎泄了气,颓然倒在这故纸堆里,没想到自己与她再次失之交臂,曲江池心画舫中的重逢竟是空欢喜。
杨骎想,难道她并非女学的学生,只是打着女学的旗号挂羊头卖狗肉来谋生?
但是他又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如果她不是女学的学生,她怎么会知道学宫的形貌,怎么会弹那半阙《破阵子》?
也许并非毫无破绽,学宫形貌可以是她听别人说的,《破阵子》的曲谱当年自己也公开过。
第一次见面原以为她只是个萍水相逢、擦肩而过的路人;后来第二次见面发现她是个装傻充愣、骗吃骗喝的“傻”兔子;第三次的重逢没想到她和自己在过去的时空就有交集。
她的出现不是随机的,是命中注定的。
她总是不经意而又恰到好处地出现,每一次都不一样,这个女人在杨骎的心头蒙上了一层神秘感,让他有一探究竟的冲动。
姚无咎,她到底是谁?现在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