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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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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衍二年秋,黄金满城。
延祺宫外两个稚嫩的小内官频频搓手踱着步,一旁还备着步辇,似乎预备着接什么人。
可那步辇不是坐的,而是躺的;不是红的,却是白的。
“都几个时辰了,怎么还不见来人通报咱们进去啊?”
“我就说郭掌印哪会派什么好差事给咱们两个小火,果不其然是运尸来的。可现在人不见人尸不见尸的,耽搁了时辰可怎好回去交差啊!”
“这任选侍可够没福气的,要不是今年雕题国收成好,进贡来好些海货,远途运到宫里竟都还鲜活,不然以她的位份哪能喝得上这么一盅银丝鲜贝汤啊。”
“要我说,不该自己享的福,那是碰都别碰。这一碰可倒好,命都要丢了。”
“也是古怪,怎么其他主子喝了都没事,就任选侍遭了难了。医婆还来验过,说汤里也没有异样,难道真是任主子福薄消受不起?”
“医婆看后说也就剩再跳几下眼皮的工夫了,可这都过去多久了,就算是郭掌印的那只‘寿星头’蛐蛐儿跳这么久也该不行了吧!”
“再等等看吧,若是任主子能挺过这关便再好不过了。”
“好什么好啊,她是好了,咱俩白杵了一天回去可要吃挂落了。”
眼瞅下午过半,里面总算有了动静,一个短袄长裙的小宫女从偏门出,告知这两位内官可先回去。
“那是叫我们明日再来的意思?”
“是叫你们再不必来的意思!”
*
延祺宫东配殿内。
任宥微觉得舌干唇焦,浑身也干燥得如同皲裂,她好像被浪拍在了滩上搁浅了,无论怎样费力都回不去海里,只得拼命在沙砾中辟出一个洞口钻进去汲取水分。
这可给立侍的两位宫女看丢了魂。
怎么主子刚捡回条命,就一头往枕头底下钻?
但听见她嘴里絮絮念着“水”、“水”,想是口渴急的,忙不迭地倒了杯茶水递过去。
可主子刚抿了一口又直喊“盐”、“盐”,她们厘不清状况,但只能照吩咐做,取了小罐盐来。
却见主子哗啦洒了一把盐进茶杯里,闷头便给喝干了。
两宫女面面相觑,被这场面吓得忍不住惊咳,仿佛咽下那一杯齁咸盐水的是她们自己。
她俩怯生生问:“主子该不会是还想喝汤吧?”
汤?
任宥微想起了汤。
在她还不是任宥微的时候,她在一个密闭又拥挤的地方度过了许久,那儿没有亮光,像极了海底。可没有其他族类,全都是和她同族的海蚌,它们吐出的沙差点连她也埋进去。
等到看见光亮时,她进到了一个更舒适的小海域。那里咸咸的,还有点新奇的味道,最重要的是,那里稀松得只剩下她和另外几个同伴。
她在那片不大的海域里来回游窜,欢脱地吐着沙,肚子变得越来越瘪。
可还在兴头上时,她被迫离开了那里。
怎么办。她对刚才那种甜蜜留恋不舍,只想迫不及待地再度奔向水源。
她闻到一股信号强烈的气味,那种引诱性对她来说简直是致命的,幸运的是她的身体正不受控制地靠近着那个地方,是海!
于是她在雀跃中跌入那片海。
但是很奇怪,那片海太热了!她使尽浑身解数调用着闭壳肌紧扣着壳门,但哪怕透进来的一丝丝热气都能将她灼得丧尽气力。她越来越使不上力,她的壳恐怕马上就要不听使唤地敞开了。
这不是她生活的海,这比太阳底下的沙滩还要酷毒千倍万倍!
头顶再次失去了光线,她又被关了起来。但好在从这一刻起,这片海的灼热有了消退的迹象。
她拼命从底下钻出海面,抓住了海上一把把形似海草的东西,又千辛万苦把身子抬到了海草上,总算不再与那海水贴身接触了。
然而还来不及有一丝喘息的空档,头顶又下起了滚烫的雨。
不知道还有多少重磨难等着她,她快要支撑不住了,她的躯体已经变得僵硬笨拙,浑身又干又烫。躲在壳内黑暗中的她,马上就要彻底陷入黑暗中了。
她的遗骸会凋落在哪条大鱼的嘴巴里……她用最后的意识想着。
天倏地亮起,她看清了那口鱼嘴巴,外缘好像红鲤,牙齿是扁平的,这样也好,至少她不会被嚼得太痛。
她和她的壳转眼就被拆分,自己孤零零地被送进了大鱼口中。意外的是,远处传来一阵鲸鸣那么惊天的声响后,她未与任何牙齿触碰便滑落了下去。
瞬息后,她好像被各种丰富而灵敏的感知充满,但意识又承载不起频频涌来的那恍如新生般的认知,她还是想要挣脱一切地睡去。
“簟秋!快请医婆来瞧,主子喝下银丝鲜贝汤后晕倒了!”
她涣散着想:原来那不是海,而是汤啊。
*
现在她成为了任宥微,一个和海蚌没有丝毫相似的“人”。
在那些把她塞满的外来记忆的作用下,她好像能够照搬人类的举止行径,就像她第一次在沙滩上模仿着其他伙伴卧沙的姿势一样,尽管她还没搞懂那些信号代表的意图。
没人能向她解释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也许是因为自己没被煮熟的缘故?
即便她分明清楚眼前的两名姑娘视自己为能带她们觅食的首领,可她还是惯性使然地惧怕她们,因为她已经弄清了海蚌和人类的关系,就像虾米和海蚌一样。
簟秋看着抱床瑟缩的任选侍,低声问身旁的玉案:“要不再请医婆来给主子瞧瞧?”
玉案面露难色:“先前请那一次已经用尽了积蓄了,这回再请怕得赔上家用了。”又接着吐苦水道,“陛下不曾过问一句,内官们只等人一咽气便抬去烧了,要我说,主子真还不如没醒过来。”
簟秋也很清楚活着比死受罪的道理,但还是示意玉案噤声。
可是比起散尽家财,伺候着一个稀里糊涂的主子才真的是断送指望,她俩最终还是凑了些私物去请医婆。玉案临走前担心财不够事难办,又擅自作主拿了几件任主子的首饰。
这回却当真是白白散财了,医婆左望右瞧,上试下探,闹了好一阵工夫后,断言任选侍没病,康健得很。
任宥微很是警觉,眼前这人的动作眼色对她而言格外熟悉,像极了她在那个拥挤大水箱中被再三拣选的招数。后来她就被选进了小盆里,再后来便到了汤盅里,成为了案上餐、腹中食。
她恐慌着闪避那人的目光和接触,但以她此具身体的气力,哪能抵抗得住对方的蛮力?
在被审视完后,她一手掐着床沿,一手抱着床的立柱,哆嗦着死不撒手。
“我沙子多,别选我!”任宥微颤着声喊道。
簟秋急道:“您还是再给好好瞧瞧吧,您看任主子这般模样,哪里像没病症的,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
医婆直接撒手道:“信不过我的话你就再另请高明,只怕这痴傻的毛病只有那地底下的孟婆才能医。”
收整完的医婆还顺道抄走桌上一茶杯,刚出门就撞见了来此探访的柏婕妤,紧忙掖着袖子,顺势禀明了任选侍的情况。
簟秋玉案两人虽伴着任选侍住在这延祺宫一年之久,和同居一宫的柏婕妤打过照面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微讶之余,齐声问安后同柏主子详述了来龙去脉并求她支招。
任宥微对这位新来客的防备心减去不少,她觉得这位柏婕妤的品相很出色,若是贝类,肯定饱满香甜,外壳的花纹还是在海中最抢眼的橘黄色。
相比之下,自己的肉瘦柴又干涩,简直是难以下咽。
有她在,就轮不上自己被煮了!
柏婕妤耳里一边听着左右二人倾吐着她们主子如何不幸、如何失常,眼里一边看着床榻上裹紧被子的任宥微正对着自己眯眼笑,自己则微笑回对着这主仆三人的唱和。
回想起先前和任选侍零星的几次交集,已足以让她叹服其藏锋敛锷的慧黠,所以对于任选侍久受冷落之事,她丝毫不曾意外。
柏婕妤猜想,如果任选侍不是刻意避世,那一定是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出奇制胜的时机。
现在还真让她给等着了。
“你俩也别急,方才黄公公来报,明日圣驾亲临,看慰任妹妹。”柏婕妤道。
“柏主子是说,圣上还体恤挂记我们主子?”
“听黄公公的意思,大约是为着查实那汤里猫腻来的。”
柏婕妤硬生生把真相从嘴边咽了回去,她可不想由自己来宣布任选侍如愿以偿。
但凡在这宫里沾过几下脚跟的,谁不知道圣上并不以后宫为消遣,若是踏足后宫,多时也是像出巡问政一样,必是为着事务才会去。若没有真切的价值可供圣上驭使,仅凭那些歌赋弹唱、礼貌才学,换来的也不过是他的虚情假意罢了。
可淑女采选尽数出于民间良家,和前朝内廷根本攀不上瓜葛,也就撑不起圣上眼里谋求的价值。
但任选侍这下可成了解救圣上的及时雨。
这是源于今日巳时一颗意外坠落的大星,直接落在了毗邻皇城的一座火药库上,比那动静更骇人的是其引发的熊火,所幸周围都是荒地,没直接造成大量伤亡和折损,但蔓延下去迟早要波及到皇城。
几乎动用了全城的火甲队都效果甚微,宛如扬汤止沸。
可偏巧的是,天子之怒,唯有上苍可解。
突如其来一场暴雨,霎时扑灭了所有火苗,幸而损伤没有再恶化下去。
怪就怪在,皇城大雨如注,宫内倒是滴雨未落。
听说钦天监将此及时雨前的异象上报,说那是逢凶化吉的祥瑞,恰逢此时内官去报了延祺宫本已濒死的任选侍转危为安的消息。
钦天监一众人高呼:“陛下,这便是解救此次天灾的祥瑞吉兆啊!”
柏婕妤听来的就是这些,如此一来,若陛下当真认证了任选侍“祥瑞”的身份,恐怕就再不会撒手了。
但刚才医婆是凿实了话跟她保证任选侍无病的,至于上午那名诊断任选侍命不久矣的医婆,恐怕也藏了猫腻,不然怎可能真有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病?
任选侍这是用一盅无毒的鲜贝汤,就盘起一出诈尸的好戏码,更算准了时机,胜在她房里冷落,就这两个宫女,只要证词一统一,什么假的也都成了真的。
柏婕妤看着任选侍现在获知圣意后笑得天花乱坠的模样,不成想她如此沉不住气,竟将得意颜色炫耀于众,看来倒是自己以往高看她了。
凭着装病诈尸骗来的祥瑞,怕是也离变成凶煞不远了。
殊不知任宥微此时笑的只是:
既然我现在是人,岂不是可以随意享用小虾米了!
于是在柏婕妤离开后,簟秋领了吩咐便去尚膳监讨了虾米来,还嘱托是要活的。所幸这玩意不稀罕,尚膳监里都是拿这玩意喂养着海货,便就舀了一瓢给玉案。
簟秋在路上寻思着,许是主子为了明日接驾,不至于显得内室空落无趣,特地放置个景观添点意趣,那些高贵品种的雅物弄不来,便用一缸小虾作替。
想到这,她觉得主子的病就快痊愈了,快步趁着天黑前赶回宫。
可谁成想任主子一见了这缸虾米,便用那纱网舀起满当当一勺,直接朝嘴里塞了进去!
“主子,这可使不得!”簟秋已经眼疾手快地抢下工具,可还是没拦住有几只小虾已经活生生地落在了任宥微嘴里。
奇怪……味道口感和她在海里吃的也差不多,但任宥微总觉得没那么好吃了。
“主子您早说要吃虾,也得叫我先烹了再给您吃啊!”
“烹?”任宥微问。
“禀主子,宫女有厨房可开火,奴婢拿去给您烹,很快就能好。您想吃煎的炸的拌的还是煮的?”
任宥微听到“煮”,断定她说的都是些残忍折磨的手段,她刚经受过一遭,不想这么快就施加于虾米,她很明白蚌所不欲,勿施于虾的道理。
于是那一缸小虾米还真成了景观,以至于陆炤来的时候第一眼就被这缸虾惊得脚底打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