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后花园》苏守中

23、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四）

　　003调出数据库中的《星球变迁史》，偌大的屏幕上，一根树枝一样的圆柱体立在画面正中央，上面刻着一行扭曲的线条，应该是书名。
　　“我老师作为《星球变迁史》的当代奠基人，他自杀后所有的贡献都被抹除了，甚至连他本人的存在，包括他的后代，也一并消失了。”他的手在屏幕上向左边一滑，书籍内页和目录像是画轴一样徐徐展开在吴欲知眼前，他看不懂上面的文字，但其恢弘程度还是令他惊叹。
　　003痴痴地看着，仿佛这样就能在青天白日中实现理想，“我就生活在这样一个高度有序，冷漠，甚至用你们地球人来说是冷血的一个星球上。因为克制欲望，清理情绪，繁衍靠社会分配，而后一拍两散。一切维持社会运转的必要条件都没有竞争性，在僵化中······”
　　“我们自己走向了灭亡。”他抬起眼，绝望触目惊心，撼动着吴欲知内心。
　　他像是被钉子钉在地上一样，关节动一动都生涩发颤，似乎只要风吹草动，他就能灰飞烟灭，“人越来越少，高层认为只要把信息全部保存在机器中，我们就会永生不灭，还没有情绪的困扰。直到某天我醒来，星球上就只剩下我自己了······再到后来，程序过载······”
　　“嘭得一声，”他发出一声嘲笑，好像撞在悬崖上破碎的海浪般，带着滚滚不息的不甘，“全部彻底地，死了。”
　　吴欲知大脑空白一片，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觉得任何动作都是多余的。他似乎本该一人面对无垠，他似乎就该一人面对虚无。他在这一刻理解了朴若谷和003身上的特征为何如出一辙，那是被强迫拔除情感的根系后，已经行将就木却依然负隅顽抗，用冷漠或者温和，把腐败隐藏，粉饰太平，希求一如往常。
　　“那你没想过，跟他们一起离开吗？”
　　003依然呆站着，他粲然一笑，“离开？他们用千千万万的生命证明根本不可能永世长存，宇宙有自己的节奏，曲调时时刻刻都在变化。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重蹈覆辙？”
　　吴欲知舒了口气，他仿佛卸掉了肩上的担子一样，轻松了不少，“所以你才不认同不有和阿水的神创世说？”
　　“对，”003翻开《星期变迁史》的第一页，吴欲知看不懂那扭曲的文字，但插图倒与地球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们的发展论调和地球差不多，普遍信奉进化论，你看这个虫子，它就像你们地球脊椎动物的祖先皮卡虫一样，是我们星球动物的起源。”
　　图像画的不算好看，甚至有点惊悚，吴欲知左看右看，属实是瞧不出什么名堂，他看了眼目光迷离的003，深知这样下去谈话得崩，于是便转移话题，问道：“那你为什么帮助朴若谷他们找阿魅星复仇？”
　　“因为经过我周密的调查，爆炸的始作俑者很有可能是阿魅星。”
　　“一猜就是。”吴欲知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说道：“你说爆炸的时候我就猜到了，不过星际战争我是真不懂，难不成也跟地球一样，是为了争夺资源？或者为了发展经济？”
　　“完全不一样，星际战争是，嗯······”003难得地皱起了眉头，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做出合理的解释。
　　吴欲知见他一副要把自己拖进旋涡地样子，大手一挥，“嗐不重要，可能是因为欲望不一样，所以导致战争起因和人类完全不同吧。”
　　他的自我发散倒是让003福至心灵，“准确的说，高级星际战争和殖民是纯粹的，为了征服，而不是始于某种渴求，某种欲望。”
　　“什么？”吴欲知难以置信，但是转念一想又言之有理，在这些自诩高级的外星文明面前，生命都能够被划分为三六九等，更何况欲望。给丑陋的欲望披件纯白的外衣，便可强词夺理为纯粹，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对这种强盗逻辑嗤之以鼻，“如果没有杂念的欲望可以称之为纯粹，那和动物的兽性有什么差别？”
　　003迷茫地瞪着他，全然不能领会其中的含义。
　　“动物猎杀是为了生存，动物吃东西是为了填饱肚子，它们的种种活动只有一个目的：活着。够纯粹了吧？人类以自己压抑先天的兽性为荣，拼命发展道德，怎么你们外星人反倒不如人类，以兽性为荣了？”
　　“你！”简直不可理喻！003气得青白的脸色都敛上了一层微红，高级文明有序，节欲，冷静自持，怎可与低级动物混为一谈！但他细细想来，觉得此话并非全是妄言，颇有几分道理。倒是他自己，一如既往地以高级自居，傲视宇宙，最后落得个种族覆灭，孤家寡人的下场。
　　吴欲知睨了他一眼，见他脸色青白变化，时而蹙眉时而叹气，便觉得这家伙还不算无药可救，他往他身边靠了靠，用力拍上他的肩膀，“你要是个低级动物，就不会因为担心不有和阿水，终止了会议。”
　　“才不是······”他的力道不轻，003没有防备，直接被他一掌拍在了操控台上，他刚想发作，就听见吴欲知把他的心思明白无误地说了出来，他脑袋嗡的一声响，只得把脸埋在双臂中，闷闷地反驳。
　　呦呵，还挺傲娇！吴欲知乐了，连带着看他后脑支楞巴翘的头发都觉得有点可爱。他继续说道：“你是觉得这趟旅程比预想中的凶险万分，所以不知道应不应该让他们继续？”
　　“你怎么！”003万分惊讶，他瞠目结舌地看向他，嘴巴大的能塞进一个鸡蛋，他喃喃自语道：“你们地球人应该不会读心术啊。”
　　吴欲知正大光明地翻了个白眼，像被表扬了的狗狗一样洋洋得意地说道：“拜托你以为谁都像你们一样会作弊！”
　　“什么？作弊？”开玩笑，他可是SE星首席科学家唯一的学生，他才不屑使用一些旁门左道自毁前程呢！
　　“哎呦开玩笑的~”吴欲知见他脸色愈发凝重，猜到应该是作弊二字触到了逆鳞，便赶紧解释道，生怕摧毁了他们摇摇欲坠的信任。
　　文明的鸿沟从不以语言的互通而变平坦，相反可能会加剧裂痕。003研究各星球多年，深知这其中的道理，便自然不会和吴欲知计较。他就是想看看如果自己生气了，吴欲知会是什么反应，这算是一场试验，也是他多年来唯一的一次任性。
　　飞船运行平稳，舱内一成不变，如果不是时时变化的太空景色，吴欲知恐怕会真的认为时间定格了，凝固在当下，变成永恒。他又想到老首长，那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时常在晚饭后带他去看夕阳，直到暮色四合，月华流淌，一颗孤星吊在天边，然后对他说：“人啊，就像这一个个星体，孤身一人是万万不能运转起来的，孤身一人也是不能发光的。”
　　“你知道吗，”吴欲知仰面朝天，纯白的舱壁落进他眼里凝成了一个点，“你越来越有人情味了。”
　　根据神经机的翻译，003能理解字面的意思，但他知道这个词语背后潜藏了丰厚的底蕴，这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吴欲知有些累了，他已经快24小时没合眼了，身体的倦怠变成了钝痛，缓慢地侵蚀着他，他起身说道：“你应该去找不有和阿水聊聊，他们的想法未必是你的想法。人就是这样，关心则乱。”
　　“我，”003拦住他，这是第一次，吴欲知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慌乱，“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甚至不知道这种牵挂的产生，是对还是错。”
　　“你曾经的环境把你塑造成一副无欲则刚的模样，但是以文明为基石的生命，势必以情感为导向，没有情感只讲逻辑，最后终会毁灭。所以情感没有对错，只是看你如何使用。”吴欲知忽然想到了Alex，他在地球上最后的伙伴，他曾经断言机器不会产生自我意识，可Alex拥有文明，也存在于语言这种将文明潜移默化的环境中，他宽慰003的那些话，是否驳斥了他的想法呢。
　　Alex拥有最先进的防火防灾系统，明明只要它存在，文明的火种才会最大限度的延续，但是Alex最后却不惜以系统自杀来完成对他的救赎，那Alex自杀前，是否已经萌生了情感，它究竟抱持着怎样的心情呢？是欣慰，还是难过，亦或是解脱？
　　吴欲知觉得胸口有隐隐的闷灼感，内疚像是一股暗流，正裹挟着他下坠。对一个人最大的想念，总是从意识到亏欠却已无法补偿开始，他回想起以前种种，总觉得自己对Alex有些苛刻。
　　于是他对003说道：“表达没有什么难的，喜欢就大声告诉他，讨厌就远离他，牵挂就去联系他，担心就去拥抱他。趁着还能见面，就用言语，用身体，用行动去告诉他。”
　　很多道理，都是得在失去之后才能悟到，但是悟到之后，真正想要表达的对象却早就不在了。他非常后悔，没有和老首长，Alex多聊聊天。
　　他离开前，对003说道：“欢迎来到人的世界。”
　　人因为有了牵挂而柔肠百转，也因为有了牵挂而所向披靡。他不知道这牵挂对003和朴若谷这种高级能量体来说是否有益，但是他希望二人能无坚不摧的同时，也能卸掉担子。他知道朴若谷一定在听着他们的对话，莫名的，他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他的牵挂。因为牵挂和亏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活着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