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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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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仔细一看,少年抿着唇,说这番话像是做了个艰难的决定,眼里仍是充满希冀盯着她,可怜兮兮的。
额前碎发随风而舞,为白皙如雪的肌肤平添一抹凌乱之美,令人不忍抛弃。
“有没有用,试了才知道。”夜流西虽看着大不了他几岁,实则听佛六百年才化作人形,故而不与他一般计较。趁着阳光未大盛,将其带回铺子。
上穷碧落下黄泉,红尘紫陌洛城东。
传言中的阴阳交界处,在洛城东侧的一条街巷尽头。这条街,名曰“半步黄泉”。
半步黄泉街能通阴阳,故而街上的铺子大都有两层,一楼做阳间生意,二楼做阴间生意,白日黑夜都热闹非凡,往来皆是过路客。
夜流西的铺子就坐落在这条街上,取名“红尘别”。
寓意:一入黄泉,了却红尘缘。
红尘别二楼,夜流西先为白衣少年点些香火,令其憔悴神色稍有恢复,而后才着手解决他未了执念的事。
然而待她伸出白色丝线,缠绕在少年手腕上,不觉讶异:“换另一只。”
少年配合地伸出另一只手腕,上面还黏着稍许斑驳血污。
结果夜流西眉头皱得更紧:“你没有执念?”
少年颓然点点头,小心翼翼观察着她的脸色,“都说了,没有用的。”
夜流西:“……”
合着都是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呗?
不过气归气,与亡灵经常打交道的夜流西,还是敏锐觉察出此事不简单。
按理说,人死后最多在人世间停留七日,待头七再回家见一见亲人,就会被黑白无常等阴差捉拿回地府,和孟婆汤,入轮回池。
而看这少年的意思,他是想去投胎的,但貌似地府不收他。
不过他既然未主动提及原因,夜流西也不打算追问,“等天黑后,你就离开吧。”
少年不解:“你不是说,要帮我的么?”
“你也说了,我没用。” 夜流西摊手摆烂,用他说的话堵上他的嘴。
少年也是个有气性的,只深深凝了她一会,起身就走。
不到三刻钟,他又去而复返,身上被太阳烫伤好几块,手里却稳稳抓着一把绿叶黄花,“这是还阳花,能驱鬼气。我刚见你手腕发黑,应是鬼气入体。”
夜流西这才察觉,手腕确实隐隐冒着黑色鬼气,应是先前被那凶灵的舌头卷住时,沾染上的。
“鬼气如此浓郁,怕是凶灵的吧?凶灵的鬼气最是霸道,若不及时驱除,恐会化骨腐肉。”
少年边说着,边动手将黄花碾碎,将她发黑的手腕厚厚覆上一层,花汁丝丝凉凉的。
夜流西后知后觉,“你身上有伤,我自己来吧。”
“你左手给右手上药,左手的药会掉下去的。”
少年不顾身上烫伤,低头上药,手法极其富有耐心,认真地涂抹着每一寸冒着鬼气的肌肤,边边角角都不放过。
将最后一朵还阳花也涂抹好,他才如释重负地抬起头,“好了,将手腕放到阳光下暴晒一炷香,如此七日,便可药到病除。”
“多谢。”关于还阳花的治疗法子,夜流西多少有些印象。走到铺子门口晒太阳,不疑有他。
只是后面六日,要去哪里找还阳花?
早知道,就叫他省着点用了……
少年在红尘别一直待到天黑,期间无数次想开口,但每每触碰到夜流西决然的目光,又慌忙闭紧嘴巴。只一双灰蒙蒙的凤眸,巴巴直勾勾望着她。
想要留下来的想法,遍布他整张俊朗白皙的面庞,像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却又听话地不敢出声。
这般养眼的乖宝宝,有几人能狠心拒绝呢?
夜流西能,她自己还背着一出荒唐官司,实在没精力再卷入其他纷争。
不过到底拿人东西手短,她又为少年点上三柱香火,治好他身上的烫伤。
事实上自这夜之后,少年一连六夜光临红尘别,今夜带着还阳花,明晚还会多带上一株含苞待放的昙花,然后孩子气地用目光追着她要香火吃。
否则就赖着不肯走。
事实上,给他点完香火也不肯走,或是无声无息地跟在她身后,或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某个角落,被问到时,他就会不好意思红着耳朵,轻声道:“我还想吃你……的香火。”
夜流西:“……”
这断句怎么听起来有点古怪?
是她想多了吧。
……
北风呼啸,残阳如血,夜未至。
红尘别一楼茶馆,炭火烧得噼里啪啦作响。说书先生正说到兴头上,唾沫星子横飞。
“砰!”
突然这时,茶馆的门扉四敞大开!
众人惊得一哆嗦。
只见门口正中央的青石板路上,一袭黑色劲装的刀疤壮汉,手持重刀,于风雪中笔挺而……飘……
“老板娘何在?!”
粗犷嗓音充斥着怒意,双目赤红。
这个亡灵,俨然已有堕落为凶灵的征兆!
众人如梦初醒,惊慌失色,原来外面不知何时下起大雪,日暮也比往日早了许多。
一楼客散尽,二楼红灯起。
走廊东头,红灯笼阑珊掩映中,夜流西一身碧纹青衣,袅袅而出,“客官怕是头次来半步黄泉街,不清楚咱这边的规矩吧。”
她双臂相环,随意倚在二楼花梨木栏杆处,睨着楼下,“你既是踏夜而来,自然所求阴间事。理应直奔二楼,何故惊扰一楼客人?”
见她年纪轻轻,壮汉的赤红双目有片刻怀疑:“……你且去叫你们老板娘出来吧,这是我与她的恩怨。”
说罢,眨眼之间便飞入茶馆,高大身形始终笔挺巍峨。
因着他的到来,红尘别整栋屋子霎那间严寒刺骨,炭火尽灭,热茶结冰。
夜流西轻笑:“你瞧这里还有别人么?”
壮汉皱眉,似乎还是不信。他随手吸起一杯结冰的茶盏,猛地拍向二楼。所到之处,劲风如刃!
夜流西优雅伸出右手,原本劲道十足的茶盏,随即轻飘飘落在她掌心。
掌心随即有白色丝线涌出,缠绕在茶盏上,很快又消散,“都去世半月有余,仍不肯入土为安,可见执念深重呐。”
她嗓音本是轻软,却听得壮汉的身形霍然一顿!
脸色满是动容,赤红双目激动地滴血:“果然是你!就是你,蛊惑阿音早早地入了轮回,都未来得及与我同行!”
说着,不等夜流西解释,已骤然拔出重刀,一刀朝其当头劈下——
却不曾想,突然横空飞出一柄长剑!
剑身本是单薄轻软,然而剑气凌厉,与重刀在半空中交汇,转瞬间就将赤目壮汉逼退至红尘别茶馆的大门外。
随后,一袭月白长袍的俊美少年,款款飞落在夜流西身后。半漂于空中,气度不凡,仿若谪仙莅临。
“叮铃——”
二楼房梁上的古铜色风铃,无风自动。
“你又是何人?”壮汉警惕着盯着他,“这家茶馆的老板?”
少年静静看向夜流西,“她还没给我名分。”
声线干净轻柔,话里话外透露着可怜的乖顺。
夜流西:“……”
怎么说得,好像她是个薄情寡义的女人?
“好啊,你不仅蛊惑我家阿音,还如此薄情寡义,我今日势必要替天行道!”
壮汉竟和她想一处去了,说罢就提起重刀朝夜流西砍过来。
中途被少年用剑阻拦,还喊了声“兄弟”,他说:“这种女子,就不值得你付出真心!”
“那你呢,让阿音苦等十几载,真心付之东流。还有脸在这谴责我?”
夜流西也不跟他废话,一语点破:“就因为你从战场归来时,瞧见阿音身边多了个女娃娃,又听信街坊的谗言,说阿音曾被洪水冲走过,靠做皮肉生意才一路勉强回家,你便没胆量当众向她求婚?”
原本夜流西也不知晓,她与这壮汉亡灵有何过节?
直到他嘴里念叨着“阿音”,夜流西方才想起之前渡化的一个女亡灵。
阿音生在鱼米之乡,是典型的江南女子,性格婉约,知礼重义。年少时曾与同乡世交家的儿子定下娃娃亲,怎奈生于战乱年代,男子但凡成年皆要从军。一对未婚夫妻,含泪离别。
更不幸的是,未婚夫婿走后没多久,乡里发了洪水。阿音在逃亡过程中,与家人走失。后来靠着刺绣乞讨,好不容易才回到家中。却因好心收养一个孤儿,被街坊们编排她不检点。
别人这般看她就罢了,苦等多年归来的未婚夫婿,竟也不相信她。
“我从未嫌弃过她!”壮汉握着重刀的手骤然攥紧,“只是家境贫寒,又带着两个男娃娃,我怕拖累她。”
“所以,你还是相信了街坊邻居的话,认为她已丢失清白?”夜流西反问。
“我……”
“那你觉得,阿音是嫌贫爱富之人么?”夜流西嗤笑一声,又问。
“她自然不是!她……”
“所以呢,你自己在那前怕狼后怕虎,如今倒是气势汹汹地来找我兴师问罪?”夜流西字字珠玑,步步紧逼:“你到底是为阿音鸣不平,还是为给自己找借口?”
“我只是……”壮汉手中的重刀,颓然而落,“我只是想再见她一面,做一对鬼夫妻也好。”
赤红双目,也渐渐恢复幽黑。
只不过凹陷的双目,黯淡无光。
少年始终静静瞧着两人你来我往,每当夜流西的小嘴巴巴得不饶人,他淡漠黑眸里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当壮汉握不住手里的刀,少年又身形顷刻而动,严严实实挡在她身前,随手将重刀掀飞。
“别怕,我会保护你。”
他用着利落致命的招式,同时朝她说着纯净无害的话,眼神专注而认真。
夜流西眸光微动,忍不住勾唇:这小破孩为着吃到她的一口香火,也是挺拼命。
她复而瞧向落寞缩成一团的壮汉,不以为意地摇摇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既然真心喜欢,有什么是不能说开的?非得等人死了,才知道珍惜。”
这壮汉提及的两个男娃娃,也不是他背叛婚约而得,是好心收养了战友的遗孤。
只是未婚夫妻皆是年轻气盛,再见时发现对方都有了孩子,以为对方忘记当初的山盟海誓,遂憋着一口闷气不肯再提嫁娶之事。
偏这壮汉嘴笨,心里是个大情种。巴巴地搬到阿音隔壁,成日里闷头替她跳水砍柴。结果反倒惹得乡亲们议论纷纷,说他是被阿音勾了魂。
人言可畏,阿音在日复一日的唾骂中,身子渐渐不中用,至死方才吐露真情。壮汉也将事情都尽数讲出,怎奈为时晚矣。两人就这么错过一辈子。
阿音死后化作一缕亡魂,本就心有执念,壮汉在她头七这夜又上香告知“待我将三个孩子安顿好,便来寻你”,阿音迟迟不肯去投胎。
弱女子化作亡灵依旧欺压,夜流西碰见阿音那夜,阿音已被凶灵们追得四处逃窜,虚弱得眼看就要魂飞魄散,眼看就要失去转世为人的机会。心里却始终念着旧日情郎的承诺,舍不得上路。
“阿音是笑着离开的。”
察觉壮汉眼眶湿润,夜流西趁热打铁:“我按照她的遗愿,用木偶代替你们,圆满拜天地,喝过交杯酒,行敦伦之礼,做了一日恩爱夫妻。”
“……当真?”每一个圆满场景的描绘,都戳中壮汉的心窝子,那些都是他多年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愿景。
听到最后,堂堂八尺壮汉,已泣不成声:“谢谢您,老板娘。我……我可以也看看那处木偶戏吗?”
“当然。”夜流西将他领进二楼的暗室,少年则是不请自入。
“你跟进来做什么?”夜流西瞥他一眼,眼神戒备。
少年不染微尘的眸子,清明而虔诚:“保护你。”
壮汉在旁边频频点头:“好小子,就应该这样,喜欢就大胆说出来。否则我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夜流西:“……”
暗室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木偶。五颜六色的木偶巴掌大小,却没有丝线。
而后就见夜流西纤纤十指舞动,十根白色丝线就从指尖缓缓流出,牵动起位于架子顶端的两个木偶,置于暗室中央一块四方舞台上,开启表演。
在她熟练操作下,两个身着红色喜服的木偶小人,稳中有序地表演着接亲对拜之礼。
最神奇的是,木偶小人的外表渐渐拟人化,褪去木偶的呆板,脸上表情生动,仿佛活过来一般。两个木偶小人在掀红盖头后,相视一笑,面带羞涩。
观看的壮汉,胡茬如乱草的嘴角也忍不住扯开,又哭又笑。
……
“谢谢,谢谢老板娘,您真是大好人!”
观看完全部木偶戏后,原本怒气冲冲而来的壮汉,已感激涕零地向夜流西叩首谢恩。
卸下执念,临去投胎前,他还不忘送上祝福:“愿你们珍惜眼前,有情人终成眷属。”
大可不必!
夜流西径直关门送客,小破孩虽然身材高大,但也就十四五岁年纪,她自问没有老牛吃嫩草的癖好。
“你,跟我过来。”
夜流西转身上楼,语气不善。秋后算账意味,不甚明显。
少年长睫微垂,敛去眼底的笑,款步跟在她身后,殷切语气中似是夹着纯真:“可是要为我点香火了?”
夜流西似笑非笑:“你如此尽心竭力,光是一点香火,怎么对得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