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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顾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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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回乡那夜,他被里长等人赶去了山庙。
月光逼人,他倚着庙墙,微阖双眼,像无数次在营里当值一般,盯着远方,愣神。
眼角处,眸光犀利。
东方微青,庙门开了,是一个老和尚,穿着灰色布僧袍,脖子上挂着串珠,看见他,也不惊,双手相合道了声佛号。
他起身回礼,却转身回去。
回了村,村里人个个儿避他如蛇蝎,眼含敌意,甚怀愤恨。
他只管满村乱转,找坟,不知转了多久,终还是找到了。
河北下游堤坝上,四座孤坟,两座立碑,为阿爷阿父之墓。另外两座小土堆,不言而喻。
雷阳跪下磕头,将小土堆上的野草拔干净,野花留着。
白野花立在土堆上,正像他的弱母幼弟……
又跪半晌,起身,回去。
走至家门,听见吵嚷声,来人是县里的,登记户籍,也请他入府做个小吏。
他恍若未闻,只管把屋子各处擦擦洗洗。来人见他不理,吹胡子瞪眼,道了句不识抬举,甩袖离去。
他就在茅屋里住下了。
寒来暑往,无被无床,无火无水,饥食果渴饮露,虽回家,却远不及军营。
他想念军中生活了。
老火头,小窦曲,苏大……
说曹操曹操到,刚念叨苏大,三日后清明,雷阳去镇里置办些纸钱,就遇着了苏大,苏大请他帮忙走趟镖。
路上倒是风平浪静,如苏大所料,没几个土匪,几个小喽喽却也不成什么气候。
到了地儿,雷阳才发现,目的地原是京城。
进了神京,未及歇口气,庄头就催着将粮食送到地方。
那是一栋三层飞檐钩牙大酒楼,朱红杜康饮酒像六角宫灯高挂檐角,灯火辉煌,珠帘半卷,人影绰约。
雷阳随众人推车至酒楼后门,扛米袋进酒楼仓库放好,酒楼管事儿的招呼人请他们后院儿坐着喝口茶稍等等,只道东家要请庄头坐坐,聊几句。
雷阳跟着兄弟们去了后院儿,好酒好菜摆了满桌,兄弟们累了俩月,终于能吃顿好的,立刻胡吃海塞喧嚷起来,看得一旁上菜的小二们眼角直抽抽。
雷阳本不是热性子,且和这些人不熟,只顾闷头吃肉喝酒,耳边当家的咕噜哇啦依旧不理。北方烧刀子,雷阳喝了仍有些上头,便出去醒酒,正碰上酒楼东家送人出来。
一眼,雷阳便定住了,只觉酒意上涌,让他目眩神迷,神思恍惚。
真是他?!
世间竟真有这样的人?!
一身大红织金团花锦袍,头戴白玉镶红宝冠,站在檐下,灯下挺立,如孤松劲竹,嘴角一抹笑,眼眸眯起,眼尾上翘,盈波流转,笑眸里,看似热情,却暗藏冷情算计。
朱红灯光下,惑人心弦。
身量长了些,却依旧挺拔如竹,确是日思夜想那人。
现下,不是梦。
雷阳觉着酒意更重了,他抬手捂上左胸,左胸处涨疼得厉害,比那年穿胸一箭还疼得紧。
几人交谈结束,那人转身,余光不经意扫到雷阳,眉尖轻蹙,进了屋。
雷阳见了人正面,被这不知有意无意的眼神看得心脏发紧,面红耳赤,鼻尖出汗,却又因那轻蹙的眉尖而心里酸疼,如被钝刀慢条斯理磨刮心脏,密密的疼。
当家的觉得雷阳颇合他脾性,一路上,不多话,事却做得扎实,比押了五六年镖的人还老道,有意收他,便总和他搭话,见他出来也跟着出来了。
一掌拍人肩膀上,笑道:“兄弟,看什么这么入迷?”
雷阳回神,垂眼摇头。
当家的瞧见尾随那人进去的随从们,笑道:“这么大阵仗,定是那人来了。”
雷阳抬眼,疑惑。
当家的笑道:“走,进去再喝!”
雷阳随他进去,一路走,当家的一路说:“这遇仙酒楼,算是我朝最大最古老的一家酒楼了,东家姓顾,刚刚你看的那位,应是大少爷顾安,别瞧他年轻,那可是个老狐狸,听说啊,会走路就被祖父带着喝酒应酬,可了不得……”
说着,进了院儿门,小二们还在忙忙碌碌上菜,当家的便闭了嘴,总没有在人地盘儿上私议主家事儿的理。
用了饭,一行人又被安排到后院儿大通铺里歇了。
耳畔呼噜震天响,雷阳虎目圆睁,辗转反侧,一夜未睡,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那不到一瞬的风采。
顾安……
只暗想名字,心里就像是藏了蜜,蜜甜甜的。
雷阳在军中时有幸吃过一回槐花蜜,又甜又香,就像顾安的名字一样……
次日,管事的说,酒楼东家交代,叫伙计们好生松散松散再上路。
有媳妇儿孩子的,忙上街置办些神京土仪带回去给媳妇儿高兴高兴;没媳妇儿的,三五成群直奔秦楼楚馆,他们身上的钱不够和姑娘们过一夜,喝喝酒调笑调笑,和姑娘们沾沾边闻闻香也算心满意足。
当家的揽着雷阳,硬把雷阳拖去,进了大堂坐下,叫了酒肉,喊了姑娘。
雷阳无法,在一旁坐了,也不吱声。
当家的实瞧不过去,伸手把他头上挡风黑布帽取了,露出雷阳完整的一张脸,立惹得姑娘们激动起来。
神京地界里,什么人物儿没见过?
但这等硬朗汉子确没见过,瞧瞧,瞧瞧这浓眉大眼,脸庞刀刻一般深邃俊朗,鼻梁高挺,眼眸深邃像一汪黑潭,深不见底。
一身黑布短打,下面裤脚用绑脚裹得紧紧的,露出那遒劲有力的线条来。
这等打扮的人,原没人愿意陪酒,只这人,手臂鼓胀,小腿肚儿饱满,线条流畅,至于……
看着就带劲儿!
有眼尖识货的姑娘早坐他身旁招呼起来了。
这汉子,白睡都值。
刚坐下不到一刻,当家的和同桌几个汉子早和姑娘们调笑起来,就他,闷头喝酒吃菜。
当家的瞧见了,心内叹口气,刚要劝他,就听楼上吵嚷起来。
雷阳耳尖,在繁乱吵嚷里捕获到“王爷”、“找人”等词儿,忙戴好帽子,压低,低声对当家的道:“官府要来查人,咱们走吧。”
当家的点点头,听人劝,吃饱饭。他们是来乐呵的,不是来找麻烦的,别等迟了不能走,叫人给从衙里领回去,那他以后生意可难做了。
这样想,忙招呼众人回去。
有那不情愿的,嘴里虽嘀嘀咕咕,到底还是跟着走了。雷阳那耳力他们是领教过的,一路上靠他那耳朵不知躲了多少不必要的麻烦。
又过两日,众人歇息妥当,收拾好,轻车简从准备回去,雷阳却有些奇怪,坐在马上一双眼睛死盯着庄头。
庄头浑身不对劲,转头,又找不见人,队里人人都忙着收拾,就那黑山一样的大块头也认真摆弄辔头。可等他转过脸去,那股视线又在灼灼盯着他……
忽听当家的问:“东家不来送送您?”
庄头道:“我们是来送粮的,你以为来做客呢?我算个什么,那天能见着面就算是我干了几十年的情分了。”
话音刚落,那边儿管事的忽小跑过来,对庄头行礼笑道:“得亏还没走,这是咱们少东家一点心意,他本打算亲自过来送您,楼里忽出了点儿急事儿,正忙着应付,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叫我来送送,替他道声辛苦,您做事他放心,后面儿庄子上的粮,还是要麻烦您,多送些好的来,这酿出的酒也香。”说着叫人推了车来,车上二三十个玉色长颈大肚酒瓶:“今年刚出窖的酒,楼里也才十坛,您给大伙儿分分,好这口儿的就留着自喝,不爱的,卖掉也行,多少是他的一番心意。”
庄头摸着胡须笑得牙不见眼,酒不酒无所谓,重要的是,大少爷这一番作为,正是看重他的意思,要知道,这顾家子嗣虽多,也只大少一个德才兼备,正是老东家从小培养接管酒楼的。
本今年的粮食早已送到,偏老东家说大少要研制新酒,叫加急再送几车来,无法,他只得又慌里慌张凑了五六车粮食给送来,一路上怨气丛生。
现心内却是高兴得紧,好歹这一趟既得了往常三四倍的工钱,又得了大少的青眼。
这一番,他们家以后的日子,便稳了!
庄头忙道了谢,招呼众人分发酒。
要知道,顾氏酒天下闻名。队里个个儿得了自己那份,忙藏起来,各有打算。
有那猴儿急的,已迫不及待打开,细闻慢品,啧啧称叹。
雷阳拿了酒,揣包袱里去,垂眉搭眼摆弄着缰绳,心里说不清道不明什么感受,沮丧又烦躁……
队伍开拔,雷阳扯着缰绳,百无聊赖地跟在队伍后面儿。
此时已是七月底,剩下十来天中秋团圆节,街上热闹喧腾,只他们一行人,自觉羁旅在外,虽不能像书生一般写几首酸诗,心却是一样的。
当家的见士气低迷,也不算个事儿,便笑道:“我们快些,出了京,到海州,咱们全走水路,十天半个月就能到,定能赶在中秋节前!”一行人这才振奋起来,纵马扬鞭,快些赶路,连庄头都不叫嚷太快。
只雷阳总发愣,好几次差点纵马进沟里去。当家的提醒几次,见他不理,想起他对顾安有些兴趣,纵马到他身边咬耳朵道:“……哎,听说那大少已近弱冠,家里正准备给他订亲呢,好像也是哪家酒楼的大小姐,你说这强强联合……”
雷阳平视前方似无视的样子,耳朵却支棱起来听得认真,听到订亲这一茬,垂了头,嘴角轻抿,也不听当家的再说些什么了,缰绳一拉,扬鞭一抽,只顾往前奔。
当家的在后面哎了几声没人理,队里一群看雷阳不顺眼的人互视一眼,嗤笑,不识抬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