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遗憾是常事》探春笺

4、同期爱情

　　我是个自由职业者，听起来很厉害，其实就是靠给人画画谋生，成长于堪称完美的家庭氛围中，风趣幽默的外婆，温柔体贴的外公还有开明大方的母亲。

　　至于父亲，我记事起就没见过他，不识相貌，不知生死。我不觉遗憾，就算他接下来继续缺席我剩下的人生，我也已足够幸福。外向洒脱的我，年满十八岁就决定告别家人，自己出去讨生活。

　　我一路走走停停，最终在一个鸟语花香，清幽安静的地方定居下来。我开始给外婆和母亲写信，母亲偶尔还会给我回信，外婆却一直杳无音讯。我多次向母亲询问外婆近况，得到的回复总是支支吾吾模糊不清。我提出想回去看看，还遭到母亲严词拒绝，便越发焦躁不安。

　　后来，房东回来时递给我母亲的来信，里面还夹带一封讣告。

　　母亲在信中写道，外婆已经火化安葬，她决定出国散心，让我也不必奔波。此外，一些外婆轻便的遗物，她会寄过来留作纪念。

　　信中一半多的篇幅都是在劝解我不要冲动，对外婆的交代不过寥寥数语。字里行间，冷漠比悲伤多。信中的母亲如同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一个旁观者，唯独不像丧母之人。

　　我顿感薄凉，陷入思考。我不在的这些年，家里发生了什么？和美幸福的家怎么变得如此陌生冷漠。而母亲准备出国却只字未提对外公的安排。难道要留他孤零零一个人吗？

　　我的内心充满疑问，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我下定决心违背母亲的意愿赶回家。那是抚养我长大的外婆，哪怕看不到最后一眼，也要回去上香祭祀，跪谢养育之恩。母亲要去追求自由，那就由我来奉养外公。

　　我匆匆收拾几件衣物，提着行李箱来到大门前，尴尬地发现房东临走时锁了门，而总是丢三落四又忘性大的我模模糊糊想起，好像自己之前弄丢的钥匙一直忘记重新去配。

　　俗话说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但一把钥匙可没办法浇灭我的归家决心，我脑筋一转，盯上那棵靠墙大树，果断抛弃行李箱，挽起袖子脚一蹬就上树翻墙。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爬，我有些力不从心，不过短短几秒，手臂就再也环抱不住枝干，迅速朝地上栽去，接着后脑勺一痛，晕死过去。

　　等我再次睁眼，就看到守在床边的房东一脸担心。见我苏醒，他就连忙起身仔细询问我的身体状况。

　　我强忍着因为头晕不断涌现的恶心感向房东道歉，他听罢叹口气，用手拍拍我的肩膀让我不用在意。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头被裹上厚厚的绷带，腿上打着石膏。

　　“你有轻微脑震荡，腿也摔断了，就安心修养吧。你的东西，我一会喊护工帮你拿进房间。”

　　“哎，怎么偏偏跌断腿呀！”

　　恼怒的我恨不得给自己一拳，如果当时耐心点等房东回来开门，就啥事没有。现在好了，没办法回家，还给房东添麻烦，让人家专门请护工过来照料。

　　我臊红了脸，连连道谢，生怕因为自己嘴拙，让人感受不到诚意。待房东离开，困意逐渐袭来，世界开始变得模糊直至陷入黑暗。

　　躺在床上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持续好几天，我实在太过无聊，心思又开始活泛起来。巧的是，外婆的遗物在这时候寄到了。

　　遗物不多，但是被整理得很整齐，分门别类，干干净净，收拾的人应该花了不少心思。我小心翼翼捧起其中的一个木盒子，贴到脸颊上，异常冰冷。连遗物都提醒我，亲人已逝。眼泪在眼窝里反复拉扯，最终还是大颗大颗地滑落，砸到手背上。我的外婆，如今就剩下这点东西了。

　　心中郁气堆积，我突然很想写点什么，但爬树的后遗症恐怕还在影响我，不管怎么努力回想，我与外婆相处的画面都是一片模糊。

　　我越想头越痛，只好无奈放弃，索性打开手中的木盒子，发现被密封好的厚厚一沓信。

　　“嚯，是外婆写给外公的情书！”

　　这个发现令我有些迟疑，外公竟然没把这么珍贵的东西留下。虽然很好奇外婆外公的过往，想了解他们的爱情故事，但又十分担心外公的现状。

　　谁知手刚刚触摸到最上层的信，就感觉一阵白光闪现。等视线恢复，我竟然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正当我处于混乱中，有熟悉的声音传来。

　　“如意赶紧出来吃饭！回到家就闷在屋子里，要成仙啊！”

　　“知道了马上来。”

　　少女清脆中略带羞恼的声音回荡在屋内，我下意识循着声音看过去。少女模样的外婆趴伏在桌上，脸上的红晕蔓延到耳后，而那像裹了蜜，亮晶晶，甜腻腻的眼睛久久停留在装满整个透明玻璃罐的星星上，旁边放着笔迹未干的情书。

　　奇幻又真实的场景令我难以回神，只呆愣地站在原地看着。突然有一小股风打着卷，攀过窗沿闯入屋内，我能察觉到它路过我的脸颊后留下一片凉意。它并未满足，继续在房内奔跑，调皮地打落桌上的情书。我和外婆同时跑去捡拾，但我的手却穿过纸张，穿过外婆的身体，我被吓得猛然向后退。

　　“万如意！皮痒了是吧！”

　　“诶诶，来了来了！”

　　“别光打雷不下雨，现在就给我出来！”

　　“遵命，母上大人。”

　　屋外的人得到想要的回答停止喊叫，而屋内的外婆嘴里不停嘟囔，对着门口的方向龇牙咧嘴一番，才轻手轻脚把情书折好，藏到木盒子里。

　　“这就是外婆遗物里的木盒子！”

　　我来到外婆面前想拉住她探寻究竟，结果再次抓空，外婆根本看不到我，直接穿过我的身体朝屋外跑去。

　　随着外婆的离去，整个世界开始崩塌，我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带我离开，伴随着一阵眩晕，我的世界再次陷入黑暗。

　　疲惫让我久久不愿睁眼，艰难地把眼皮往上抬，我发现自己又回到原本的房间。身上还盖着被子，原本手上抱的木盒子，此时也安静地呆在床头柜上。

　　我想起在奇怪世界里看到的情书内容，努力伸手把木盒子拽过来打开并找到第一封情书。

　　“我的心里下着大雨，你的身边却在放晴。宋星澜，你愿意做照亮我世界的星星吗？”

　　我瞪大眼睛不敢置信，从青春疼痛类型的文字到少女怀春的语气，简直一模一样。可是我还没来得及打开，怎么会对内容如此清楚，根本说不通。

　　此时，照料我的护工推门而入，看到我有些惊讶，低头看了一眼手表。随及又笑着问我，“今天感觉怎么样？”边说边拧干毛巾，给我擦脸擦手。我有些羞涩，但确实行动不便，乖乖躺好方便护工操作。她动作轻柔又迅速，我起身让她擦拭后背。过了一会儿实在无聊，拜托她把外婆遗物里的书递给我，用阅读来打发时间。

　　这是一本教授基础绘画知识的书，才看了几页护工就做完工作准备离开，还不忘客气地和我说再见。我点头回应时看到光秃秃的墙面让我十分压抑，突然有个海浪形状的书签从夹页中掉出，落在我腿上。

　　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眩晕感悄然入侵脑袋，黑暗接踵而至，我不再惊慌，甚至有空赞叹一下自己的接受能力。

　　等身体恢复正常后，我以为会再次来到外婆的房间，结果脚下踏着水泥地，眼前是一栋类似教学楼的建筑。虽然仍搞不清情况，内心暗自腹诽。

　　“得嘞，解锁新场地。！”

　　苦中作乐的心态只持续几秒，就看到外婆向我的方向跑来，依旧是少女模样，脸上像擦了胭脂，怀抱之前看到的玻璃罐。无论是谁，都能轻易看透她的愉悦。不远处，是早早等候于此的少年版外公。我猜测这将是外公外婆定情的场景，搓手期待。

　　不知为何，双脚像被胶水粘连，我没法像上次一样自由移动，只能远远观摩这一时刻，勉强从双方的表情和动作来猜测对话。

　　只见外婆羞涩地递上玻璃罐，嘴巴一张一合后大胆地直视外公，外公看起来很错愕但还是真诚地双手接过。就在我以为要迎来幸福大结局时，外公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对外婆说了什么。由于距离太远，我无法听清，但是外婆的表情变得很难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此时外公也慌了神，抱着玻璃罐不知所措，最后腾出一只手从校服兜里掏出一个书签送到外婆眼前。我看得很清楚，那就是送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媒介。

　　“难道外公外婆拿的是破镜重圆的剧本？”

　　我低头思索，再抬头时外公已不知去向，外婆则失魂落魄，风将她说的话带到我的耳边，却不甚清楚。

　　“他喜欢…有喜欢的…”

　　破碎不成句的话让我摸不着头脑，而这个世界也很快开始崩塌，我再次被带离。

　　这一次，我没有立刻苏醒。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我又见到年轻的外婆，她把头埋入膝盖，起伏抖动的肩膀诉说她的心情，我的心脏也被她的难过灼伤，浑身僵直的我直至咸湿流到唇边才有所反应，原来我也在哭泣。此刻，外婆犹如断鸿零雁，失去引路的星，迷失方向不知归处。

　　我在早春的鸟叫声中醒来，眼下是未干的泪，我是读故事的人，却为经历者而悲痛。原来外婆和外公，也曾曲折别离才迎来圆满。

　　我突然很想画画，可空旷的房间没有我的工具，屋子里没有窗户也没有挂钟，我不知道现在的具体时间。

　　打石膏的腿限制着我一切的行动，整个屋子好像只有外婆的遗物能让我伸伸手就拿到，我也很好奇外婆外公爱情故事的发展后续，在遗物中搜寻过后又找到一本日记本。

　　先很快地用眼睛扫过前几页，我发现外婆的日记只是单纯记录心情，连最基本的日期都不曾填写，我只觉好笑，原来严谨的外婆还有这样可爱的一面，还发现日记本里有很多页被折了对角，像是在勾划重点。

　　“今天告白被拒，但是宋星澜很温柔地回应我，还清楚地向我解释原因，他是个好人，我还是很喜欢他。”

　　“宋星澜今天拍毕业照，我竟然有考试去不了！啊，生气！”

　　“听别人说，宋星澜去当外交官了真厉害，不愧是我喜欢的人。”

　　“我竟然也到了相亲的年纪，可是我还忘不了宋星澜。”

　　“相亲的人意外得很不错，试试看吧。”

　　“文天波好绅士，我突然有一点点心动！”

　　“宋星澜，我好像喜欢上文天波了。”

　　文天波是谁？

　　作为外婆日记里出现的第二个男性，对我来说应该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名字，我却莫名觉得厌恶。这种不适感甚至抑制住我想往下继续探索的心情，我放下日记本，揉揉隐隐作痛的胸口。

　　过了一会儿，护工推门而入说要带我去外面走走，放松心情。我欣然接受并在她的帮助下顺利坐上轮椅，去房间外面透透气。

　　来到屋外，我进行深呼吸，让自然清新的空气钻入我的身体尽职尽责地驱散沉闷。而细心的护工就像我肚里的蛔虫，总能挑选合适的路线，让我看到喜欢的风景。

　　天色渐暗，我又开始犯困，护工就打算推我回去。路过之前摔倒的地方，发现那棵靠墙大树已经被锯断，剩下一小截树桩，瞧着有些凄凉。也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我马上抛到脑后。回到房间之前还和合租的室友打招呼，但他有点高冷，未曾回应我。

　　重新回到房间，我乖巧地吃药，等护工一离开又开始迫不及待翻找遗物，想彻底弄清外婆的故事。

　　鲜红的结婚证映入眼帘，鬼使神差下我将其缓缓打开。这是外婆的结婚证，但配偶一栏写的是文天波的名字。

　　又是文天波？

　　恍惚间，我感觉灵魂与□□分离，随后便在疯狂的敲门声中回神。沉重的头饰压得我脖颈酸痛，耳朵接收着周围各种噪音，满目的红让人心里直发慌。

　　敲门声停止，我的手被塞到穿着新郎服的男人手里，他的大手包裹我的小手，急躁的心情被瞬间安抚。

　　我抬眼看他，轻易捕捉到他眼里的温柔，他像极了一个人。是谁呀？我想不起来了。

　　他们说，这是我的丈夫，一位鼎鼎有名的大律师，为穷人发声，为受害者鸣冤，两袖清风，再清廉不过。

　　对于这些我并不清楚，只有不停跳动的心告诉我，我很喜欢他。愿与他永结同心，养儿育女，白首到老。

　　婚后的日子平淡又幸福，他工作忙碌，陪伴我的时间很少，一出差就是十天半月。但每次回家都会为我洗手作羹汤，再送上心怡的礼物哄我。

　　我沉溺其中，早已不知今夕何夕，更何况去留心探索我是谁又来自何方。我以为日子会这样一天天过去，如寻常夫妻一般，我们在岁月中相望，守着小家终老。

　　一天清晨，我坐在马桶上惊喜地发现我们的小家要迎来一个新的生命。我迫不及待地想要与丈夫分享，却一直没打通他的手机。兴奋并未轻易消退，我直接打车去了他的公司。前台的小姐姐告诉我，他去附近的咖啡厅与案子的当事人见面，得知我的身份后还贴心为我指路。

　　他高大挺拔的身姿，让我迅速锁定他的位置，想起他在工作，我悄悄坐到他的隔壁，背对着他，打算给他一个惊喜。然而听到他与顾客的对话内容，“惊喜”的人原来是我。

　　“我的同事前几天有了一个小公主，我真是羡慕。”

　　“这么喜欢孩子啊。”

　　“是啊。天波，等我们退休去国外定居，试着领养一个孩子吧。”

　　“好。”

　　我的丈夫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这一刻，我说不清是恨更多还是怨更深，只觉可笑。笑我的自以为是，笑我的愚蠢天真。

　　我抬起桌上的常温牛奶，转身从我丈夫的头顶浇下去。

　　“是吗？你要出国定居问过我这个妻子的意见吗？”

　　“文天波，你结婚了？”

　　在我看清楚“”小三”脸的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不是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他们的脸开始扭曲，空间发生变形，危急时刻，我终于逃出这具身体。

　　又一次醒来，房东和护工都围在我的身边，神情焦急。我的喉咙异常干涩，我抬抬手示意想喝水，护工连忙端起水送到我跟前。

　　“感觉怎么样？”

　　“没事，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喝下糖水，我感觉好多了。环顾四周，发现一直放置在房间内的遗物被收走。注意到我视线的护工也往那个方向看去，像是明白了什么，却又佯装不懂。她不说，我也不想问，枕头下的坚硬感告诉我，最重要的日记本还在。

　　我谎称想一个人待着，把房东和护工都赶出去，抽出日记本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我无法再与之共情，我的心口处是一片空洞。

　　合上日记本，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看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就这样过了很久，久到护工给我送来了早餐。

　　我安静地起身，她喂一口我就吃一口，直到碗里见底。护工像哄小孩一样，夸赞我的配合。我没有看她，藏在被子里的手不停摩挲着日记本，等她收拾干净离开时，突然没由来地问了一句。

　　“小唐，你说一个男人，怎么能同时爱两个人呢？”

　　“啊？”

　　“没事，你走吧。”

　　门被轻声合上，我想着是时候该结束一切了。美梦做得太久，我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

　　放在日记本最后的刀片被我取出，疼痛来得很快，我想起生命中爱过的两个男人，白光最后一次闪现，我被带回那栋充满甜蜜回忆的婚房。滔天大火中，我看见宋星澜为了救我被倒塌的书柜压住，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大喊着让文天波带我走。

　　我站在门外，如同一个旁观者，看着文天波把我抱出着火的屋子，哭着说了一句对不起，又重新冲进浓烟滚滚的屋内。

　　我嗤笑着，也跟随他的脚步走进去。

　　这一次，我不要被剩下，哪怕过奈何桥我也不喝孟婆汤，我要生生世世纠缠你们，这是你们欠我的。

　　“医生医生！四号床的病人自杀了！”

　　“小唐，你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刀片？”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精神病院的家属接待处，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在进行探视签字，负责的护士突然接到电话，巨大的惊吓让她张大嘴巴。看向女人，欲言又止。

　　“怎么了？”

　　“万夫人去世了。”

　　女人手中的探视记录本掉落在地，空气中的灰尘飘到最底下一行，赫然写着，“探访病人万如意，探视关系女儿，姓名文万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