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
-
李寻欢已经往门帘望了好几十次。
在这小镇上唯一的客栈内，每当有新的客人掀开门帘，或者门帘稍稍被风雪吹动，李寻欢一定是第一个往门口望去的人。一次又一次，他抱着明亮期待望过去，又每一次都失望地收回目光。
从天还亮着，到天彻底黑透，风雪愈发肆虐汹涌，他坐在桌边，一壶已被泡到无味，更早已凉透的淡茶陪着他一起等待了很久。
可他还是没能等到期待的那个人。
李寻欢轻轻叹了口气。
铁传甲坐在他的身边，这个李寻欢最忠诚，最称职的仆下，也比谁都理解主人的心。
“……那孩子，走得不算快。”
铁传甲慢慢道。他已经劝了李寻欢两次休息了，但他依然执意等在这里，于是，铁传甲便也等在这里，一边陪着李寻欢默默等待，一边宽慰着他的主人。
铁传甲道：“雪更大了，走得是会慢一些。”
李寻欢却摇了摇头。
“她走得慢，是因为没有什么需要她走快的事情。（*本句原著）你看见过一匹狼在雪地上走路么？假如前面没有它的猎物，后面又没有追兵，它一定不肯走快的，因为它觉得光将力气用在走路上，未免太可惜了。”
赫赫有名的小李飞刀，屹立武林多年不倒的绝世高手，对一位初出茅庐的侠客发出惺惺相惜般笃定的肯定：“倘若她想走得快，是什么都拦不住她的。”
铁传甲并没看出小飞有那么大的本事，但他绝不愿忤悖自己的主人，于是，他便努力回忆起和小飞零星的那一点儿相处，竭力想要从中找出李寻欢所说真理的佐证。
好像……似乎……
“是了。”半晌，铁传甲恍然大悟，由衷叹道，“那孩子只穿着一双草鞋走了这么远的路。然而，她的鞋一点儿都没有湿，脚也一点儿都没有湿。”
李寻欢为他对小飞的认同露出笑意：“她知道赶路的时候最需要重视的是哪里。哪怕头脸全都被雪浸透，也绝不敢让双腿出一点儿可能的问题。”
“……了不起。”铁传甲心服口服，“并没有运气轻功，单单全凭脚感，每一步都避开可能影响到前进的位置，落下最合适的那一脚。是我小瞧了她。”
李寻欢不由展颜一笑。
但很快，那笑便黯淡地沉下去，他又一次侧目往门帘望去，风微微吹入，雪微微吹入，而他想等到的那个人却一直不曾走入。
李寻欢又叹了口气。
“雪更大了，留在野外会很危险，而以她轻功，不可能现在还没有到这里。”李寻欢有些忧虑，“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
铁传甲站了起来。
“您在这里休息，我去找找那孩子。”他说。
李寻欢却摇了摇头：“她有一把极锋利的剑。如果是连她都会被绊住的事，我是不会让你去的。”
这一次，铁传甲是真的一点儿看不出小飞到底有什么‘锋利的剑’了。他只记得她有一把粗陋得还不如好人家的菜刀，连鞘都没有的烂铁剑，麻线缠的剑柄上，剑锋的光泽都显得有气无力。
锋利？
那剑简直是把玩具。
但他绝不会反驳李寻欢一句，所以，他只沉默着又坐了下来。
而李寻欢已经又看了门帘一眼，与年纪不符，依旧年轻清澈的双眼突然微微一亮。
这一次，不是风吹来，也不是雪吹来，确确实实，有人影自门外走来。
·
雪人似的小飞拉着她用大妞家桌椅板凳临时改造的简陋雪橇，在雪夜奔波了许久，终于见到了人烟。
她松了口气，抖了抖脸上的雪，回身拍了拍下身后那个一层层盖着大妞全家能盖着的东西的大包，轻声呼唤：“莱姨，莱姨？醒着吗？”
即使在出发前紧急补充了一些能量（*失温者在恢复体温后必须立刻补充高热量饮品哦），可莱娘（大妞娘）依旧早已昏昏欲睡，全靠着不断掐着自己的胳膊才保持清醒。
她实在太害怕了。埋葬了死去的丈夫，抱着两个女儿，她们全家的生死现在全托付在一个萍水相逢，贫穷瘦弱的小姑娘身上，而那小姑娘，甚至不比她的女儿大多少。
她既怕小飞担不住她们的重量，又怕她们的重量太沉，压垮了她。
作为这一行中唯一一个大人，她想，如果真的遇到什么危险，她必须得醒着，不管是扑出去救自己的女儿，还是扑出去救小飞，她都必须得醒着。
“诶，我醒着！”莱娘赶紧道，将揽着女儿的手抽出来，回拍了两下盖着的被子，担心出了什么事儿之前，先忍不住再次哀求，“小飞，别跑了，天太冷了，你先进毯子里歇一歇，和我家囡囡们靠一会儿，我来守着。你跑了太久，你受不了的。”
小飞直接忽略了她这番不知道多少次的规劝，道：“我找到镇子了，你找找银子，咱们今晚找个店或者借个人家住。大妞小妞怎么样？没发热吧？”
如果她只说了前一句话，莱娘说不定还能坚持让她不管别的先进来暖暖，但她一说后面的话，莱娘顿时心飞魂飞，赶紧挨个摸了摸两个女儿的脑门，但毯子里太热，她们紧紧贴在一起，她实在摸不出呼呼睡着的女儿有没有发热，只能艰难地探头，一个个用前额贴了贴女儿的额头，细细感觉了一番。
“……好像没有……”她谨慎地说，“我觉得没有，不过，我不肯定……”
“没事。到了再看看。热了我去抓药。”
莱娘回应了女儿的事，正想说‘那你呢’，也要贴贴小飞的额头，但不过一句话的时机，莱娘便感觉到她们的小雪橇又跑了起来。
……她心里又愧又哀。
她想，等到了能落脚的地方，除了交房费和回老家必须的一点钱，剩下的钱，她一定全都送给小飞。她还要经常跟大妞小妞说小飞的事，让她们一定不要忘了有一个恩人怎样救了她们的命。
她本来很害怕小飞的剑的，但现在，她觉得，不要说拿着一把剑了，就算小飞拿着个大铁锤，满身血淋淋地朝她走过来，她也只害怕小飞是不是受了伤，身上是不是她自己的血。
奔跑的雪橇，慢慢停了下来。
莱娘感觉到了，期待地拍了拍盖着她们的被子，轻声问：“咱们是到了吗？”
小飞没有说话，但她听见小飞嘎吱嘎吱的踩雪声，莱娘的心有些提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小飞轻轻揭开一点儿她们裹得紧紧的大被棚，莱娘以为她是来接她们下去，正想推醒女儿们，却听见小飞嘘一声。
“……有点情况。”
小飞停在客栈几步之外，比狼更敏锐的鼻子动了动，细细嗅着空气中的血腥气，再次确认了那气味不是从她们这帮子埋葬了大妞爹的人身上传来的。
那是更新鲜的血液，刚从人体内中流出，从她们即将踏入的客栈内传来的。
可她不想让身后的母女三人担心，她们遭遇的已经足够多了。便只拍了拍身上的雪，让自己变得勉强能见人了，才轻轻揭开一点儿被棚，淡淡对莱娘说：“我去定房吧，让孩子们再睡一会儿，等我回来接你们。”
莱娘显然十分不愿意离开小飞，她害怕极了。但她又那么识趣，没有一个挫折中的女人是不识趣的。她的眼中写满害怕，却只咬着唇，甚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朝小飞点了点头。
“好，”她说着，把钱递出去，“……我等着。”
小飞看了会儿她递出的，几乎是她们娘仨全部身家的银两，沉默半晌，叹了口气。
她一直看不穿她娘在想什么。
直到白飞飞死了，她一个人和鸟说话，和树说话，和她娘的坟说话，最后变得不爱说话为止，她都以为是她自己这个人的问题，是她的眼睛在看人方面太不够用。
然而，一天，当她漫无目的，孤独地在荒野流浪时，走着走着，走到了某个村庄，抓了一把地里的白菜啃着，脚下却踩进一个大坑里，被村民们吱儿哇围着人赃并获后……
她本以为他们要打她。
白飞飞不在以后，小飞知道了食物有多么珍贵，如果有谁偷她的食物，她一定会狠狠打对方。
结果，没有人打她。人们拿走她手里的白菜，把它洗了洗，煮了煮，给她也擦了擦手和脸，端来一碗熟白菜。
她上手就抓，却被人按住了手。那只按着她的手，拿起筷子，把热乎乎的白菜夹进她的嘴里。
……小飞头一次觉得，白菜这么好吃。
从那以后，她的世界终于不再只有她和白飞飞。她认识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两个，许多许多，多到让她冷不丁发现，咦，原来不是她的问题啊。
在她眼里，大家的心思都蛮好猜。
搓着手的，是想让她帮忙。叉着腰的，是在吵架。把脸埋在手里的，是收成不好，在掉眼泪。
他们的心思就像有字儿写在脸上。
只有她娘的心思，她看不穿。
她也永远看不穿她娘的心思了。
但至少，她觉得，她能轻易看穿眼前这个娘的心思。
小飞把那叠在一起仍显得寒酸的碎银和铜钱推了回去，只挑拣了一点感觉差不多的数目拿在手里，朝莱娘摇了摇头。
“确实有一点情况。”她说着，轻轻握了握莱娘的手，“别担心，我会很快回来。”
莱娘先是很乖顺地嗯了一声，很半天，才鼓起全部勇气般，轻而又轻地问：“……是什么样的情况呢……？”
小飞说：“要用剑解决的情况。”
莱娘不说话了。
但她的眼睛在说话。
她并不很漂亮，操劳的生活更让她显得有些年纪了，但此刻，她那双生着皱纹的眼却慢慢泛起光泽，盈盈动人，关切恳求地看着小飞。
那是只有母亲才拥有的目光。
“我晓得了。”莱娘轻柔地说，“……你要，好好的。如果真的有什么，就丢下我们跑，我能自己带孩子们躲起来。”
小飞一愣。
“……真的是用剑就能解决的问题。”
小飞本就不甚灵巧的舌头险些打结：“我的剑能解决很多问题……我会很快回来。”
莱娘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看，闻言，很轻地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她极温顺，极轻柔地说：“好。我等你回来。”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