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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渡婴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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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收回眼神,垂下头,长发散落,遮住了她的眼。陆习玉站在高处,看不清她的神情。
小女孩呵呵苦笑:“她啊,她不会哭,被丢进来的时候就一直咳嗽,却没有半点声音,我才发现——她是被毒哑了,才扔进来的。”
“我这里没有干净的水源,没法清洗她身上的血污。只好把她抱起来,安置在我隐藏鬼身的画像前,每天给她渡些魂力续命。她好小一团,承受不住太多鬼气,我很想救她,我尽了全力......我......我还是没能让她活下来。她身上的咒文太重,我实在解不开。现在,我连她的魂魄都找不到,她不在塔里,我,我找不到......”
她说着说着,彻底崩溃。
小女孩也不知自己何时变成的鬼修。
自从她被困在这座塔内,百余年来,亲眼看着一个一个的童女尸骸堆叠成山,直到有一晚,她发了疯的掠夺厉鬼之气,凝成鬼修之身,成了这座塔里的守护者。
从此,她一直不停消耗自己的魂力鬼气,救下无数婴孩游魂。她无力渡送她们往生,只能护着数万亡魂不消,留在塔内。
她淋过雨,她想为她们撑伞。
她救她们,同样在救赎自己。
唯独这次,明明包袱里的婴儿躯体尚有余温,她以为只要她撑的够久,就能想办法让她活下去,再不济...也能和她们一样,留住魂魄。她眼睁睁看着这小小团子断了气,之后,如何都寻不到她的魂了。
这对小女孩的信念,无疑是一记重击。
小女孩嘶吼着,声音在塔中回荡:“大人,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仅仅因为我们生来是女子!便待我们连牲畜都不如!生身父母害我们性命,要我们永不超生!这里的每一具白骨,都被镇压之术所害!我,我尽力了!我...我真的...尽力了。我救不了她们,只能让她们以魂体留在此处,年复一年。”
地上白骨咕噜噜滚动,是数万孩童的哭泣声。
陆习玉默了许久,抬了抬手,隔空松了束缚着小女孩的网,问她:“消失的人呢?”
这里毫无活人生机,只怕民众早已凶多吉少。
小女孩直接了当:“我需要养料维持鬼身。”小女孩揉捏着自己手上翻出的筋骨,“我已送他们入轮回,没有痛苦。”那些人,手刃骨肉,死有余辜!
陆习玉心中了然,他猜测的没错——
小女孩想保住这数十万婴魂,需要足够多的鬼气。
引生人魂炼制,修习鬼术,是最快的办法。想来,那最塔底的虫蟞,就是用来处理用完的废骨和肉的了。
陆习玉眼睛一亮。心道:“这小娃娃孑然一身,无师自通,是个修炼的好苗子。”
陆习玉带着几分威严的试探道:“如此——我要你下十九罗狱,火刑百年。而后自废鬼身,散于天地间,此界再无你。你待如何?”
小女孩猛地抬头!
毫不犹豫:“我应!我都应大人!只求大人放过她们!只要大人放过她们!”
小女孩作势将鬼身内剩余不多的魂力铺向塔下堆积成山的小小白骨们,拢成一个保护阵。她虽然知道自己这是垂死挣扎,也想为这些可怜孩子们尽最后一点力量。
陆习玉看这小娃娃不卑不亢的样子,令他心中欢喜。许久没有见过这么执着的“人”了,有慈悲,有胆气,正邪亦是她。
陆习玉将手中的红木盒随便往旁边一抛,也不管盒中婴尸是否掉出来。
他脚下起势,双臂展开划出仙诀,指诀收于心口,轻念法咒,阵法金光乍时耀眼,塔内狂风大作,引得素白袍袖振振,赤金长发飞舞。
刹那间,塔内所有白骨被仙诀绞碎,在半空中化为骨灰。同时,塔底中央被陆习玉划开了一条裂缝!漫漫骨灰在小女孩身边打了个圈,似是不舍,可又拧不过这来势汹汹的仙法,随后,尽数没入裂缝之中!
陆习玉一手凌空书出信符,金字款款,笔锋凌厉,收回剑指,一掌将往生符文打入地下!
清叱一声:“去!”
信符乃是告知鬼司因果,上书急令:禹化国二十九年冬月廿六卯时三刻,将数十万婴鬼童女渡送往生。
——落款二字:玉阎
这番功德,地府求之不得。
风止。
童女塔恢复了原本破破烂烂的模样,难闻的气味和脏污的黑血消失得干干净净,细看之下,确实是座废弃的佛塔。
陆习玉瞧了一眼,那布下的蛛网留在这座塔内,化作金丝塔顶,算是补了陆习玉进来时拆掉的那一层。这就变得太不伦不类了——破旧的塔身,奢华的金顶。
其实,也还行吧,总比露天的好多了。
有一缕游魂仍不肯走,是那个小女孩。
之前破破烂烂的身体,现在已经恢复整洁,小女孩身着浅粉色小罗裙,甚是可爱,生前家境应是不差的。
小女孩怀里抱着一个断了气的婴孩,是刚才在往生决风乱之时抱走的,木盒早碎成了渣滓。
“......”他倒是忘了,这又不是活人,或者说他从不在意是否多一个少一个尸体,总之是要送回往生的。
陆习玉撤了脚下阵法,暗赤金色的发丝乖顺在肩后,他理了理衣袖,踩着银丝云纹靴一步一步从阶梯上走下来。
陆习玉走到那处壁龛旁停下,问她:“你可还有遗愿未了?”
因小女孩想着保护白骨们,又觉得自己死期将至,方才那一瞬,耗尽了她的鬼气魂力,她现在垂着头,提不起一点力气。
小女孩抱紧婴孩尸身,摇头:“没有。”
陆习玉望进她眼睛里,弯身去捏了捏她怀里小尸体的脸颊。与她道:“你这小小女娃,心怀清明大义,护了十万婴灵,手段狠辣利落,若是投生后世,必做帝王将相。”
陆习玉半句一顿,少有的耐心。明里暗里的向小女孩透露她的转世命途。看得出来,他很欣赏这个小女孩。
“我不喜男子,也不想再投生人家。”一听到投生二字,小女孩满脸上写着疲累与不屑。
见陆习玉直起身,她忽然又觉说的不对,怕他误会,枯瘦的小手连连摇摆,发觉抱着婴孩不方便,又赶忙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我是说我不喜欢做男子,不是说男子不好......还是有好的,比如——大人您。”
陆习玉负手而立,塔顶金光染得他这张普通皮囊温柔许多。
“既如此,你便留在塔中修炼吧。”
“......?不...不用受罚的吗?我...不用死了吗?”
“嗯?死?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你现在是鬼啊。”
小女孩又惊又喜,福至心灵,立即改口:“恩人!您是说我可以......”眼前这人竟能做得了主?
小女孩并不知道陆习玉送去的往生符中留下多大一笔功德,而这功德自是记在小女孩的身上。莫说留她在凡界,就算再造几番大事也可保她魂魄绰绰有余。
陆习玉只淡淡道:“今后,你就留在这一方禹化国中做个鬼修,凡是心术不正害人夺命者,尤其虐女弃女杀女者,国法不惩处的,便一律由你定夺,而其惩之规,亦由你来定。”
小女孩双眼通红,一眨也不眨,就呆呆愣愣的听着。
“不过......这功是功,过是过,二者不可相抵。我既留你,便在此画地为牢,你就呆在这儿,百年一过,方解禁足。以后天高海阔,随你去哪儿。”
言罢,陆习玉抬起手,一缕金丝挟着无上鬼道心法,从他指间飘出,直钻入小女孩的双眼。
“......”小女孩还未从上一番惊喜中回神,又是睁大双目。一脸不可置信——她这是受了点化!她面前的这人竟是个神仙!
陆习玉道:“关于禹化国皇室和国师之流,嗯......你自己看着办吧。”总归是个恩怨分明,杀伐果断的小姑娘。悟性很高,合该正道。
竟有如此权力吗......
小女孩震惊之余,魂体虚弱飘荡着无法跪下谢恩,赶忙俯身腾出一点空隙,她环着婴孩,双手虚握起,一张小脸满是仰慕:“谢恩人!洛赢定不负恩人所待!”
她生来就没有名字。
她生在那冰冷的高宅大院里,父母与旁人都喊她“亚奴”,仅次于奴婢的意思。如此苟活十三年,家里为了以后男丁兴旺,将她强行绑了,扔进这晦暗肮脏的塔里。以震慑女婴再不敢托生在他们家中......
“洛赢”是她魂魄离体的时候,看见从窗棂外飘来一瓣洛桑花,正落在她腐败的尸体上。
她看着塔里逐渐堆起的骸骨......
那一刻,她不想消失。不想输给天命!
才有了这个名字——洛赢。
“洛赢,好。”陆习玉缓缓点头,记住了这个名字。
天色渐亮了,冬日太阳来的迟,却比往常挂得高。
陆习玉挥手,塔门从内而开,踱步到门前,弹指幻化出一把凡剑,与他来时拿的那把相似。他又召来一匹白马,打算将这婴孩尸身顺路带回王府。
这是洛赢几乎用尽鬼修魂力,才保得这孩子一个囫囵身,临到天亮之时又央求陆习玉,将这婴孩带回王府,好生安葬,也算一桩功德。
虽然不知为何没有这婴孩的魂魄,但......陆习玉现下看重洛赢,举手之劳,也便罢了。
陆习玉将剑背在身后,跃上马背,左手拎着血污包袱,右手攥着缰绳,脚踢马腹,飞奔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