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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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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景和做了一个梦。
梦里密闭又潮湿,像童年阴暗的地下室。
梦里有他死去的母亲,墓碑前沉默不语的父亲,温和细心的长兄在花园中漫步,然后变为公寓楼下一滩血泥中的烂肉。
梦里有阿尔兹海默症失忆的黄姨。
梦里有被投毒后口吐白沫的小狗。
梦里有无处不在的窥视目光,惨白的闪光灯,怀疑、觊觎与侮辱的窃窃私语。
梦里有莫弈的叹息。
“好吧,那么我们以后将心理咨询改成心理课程。”
梦里有冰冷的衔尾蛇。
梦里有哭泣的母亲,微笑的杀人犯和腐烂的尸体。
梦里活泼乐观的女孩躺在后备箱内,被黑色的塑料袋包裹,像装着一包垃圾。
梦里他如同劣质的木偶,始终僵硬地提着嘴角,直到脸颊生锈,直到双目发霉。
霉点覆盖住视线,看哪里都肮脏模糊,四处是死气沉沉的青黑色。
除了一团……火焰。
豆大的一小苗,将熄未熄,陆景和慌忙伸手去拢,橘黄的火星落在掌心,瞬间与他手掌一同燃烧起来。
烈火焦灼,血肉烧出滚滚浓烟,很痛,但又有点说不出的畅快。
陆景和近乎着迷地盯着那簇火,慷慨地用身体将其饲养,盼望着它能再大一点,再旺一点,最好连同他手上的银戒,指尖的血迹,腐朽的□□,与黑暗的房间一同焚尽。
可是跳跃的火苗却忽然不动了。
明晃晃的黄凝固在原地,吐出他完好无损的手臂,成为其上一层铬黄颜料,然后逐渐汇聚,化为一个小人。
缩小版梅菲在他掌心仰起头,笑眯眯地开口。
“骗你的。”
陆景和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舌头早已被拔掉,说不出话,而眼眶空空如也,无从分泌眼泪。
他只能忍着锈迹斑斑的关节发出的吱呀声,僵硬地提起嘴角,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
“轰隆!”
巨响伴随着热浪袭来,似乎发生了剧烈的爆炸,整栋建筑都因此瑟瑟发抖,墙皮簌簌地甩落,砖石震开道道裂缝。
陆景和艰难地睁开眼。
他仍在那间黑暗的地下室内,双手反剪,被绑在裸露的水管上。智能眼镜和手机都不见踪影,麻醉气体的效用还未结束,使人头脑昏沉,手脚酸软,就连开口说话都相当困难。
虽然房门被反锁,仍有灼热的气浪不断从门上的小窗拍进来,耳畔模糊的噼啪声响个不停,仿佛有燎原火焰在燃烧。
陆景和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处现实还是梦境。
门锁“咔咔”两声轻响,有人进来了。
陆景和努力仰起头。
他会直接闯进来,自然不是毫无倚仗。
他拿准了海奥森不敢直接杀他,也不敢把那芯片植进他的身体。毕竟他脑子里的信息独此一份,相当值钱,而且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身边没有谁会心疼他、保护他,不适合当芯片间谍。
拴住和印董事会那些老东西的铁链只握在他一人手里,陆景和枕畔群狼环伺,掌权人一旦死了,和印分家,从一只沉稳的猛虎变成一群发狂的恶狼,海奥森不见得能讨到好。
“我有……”
他才刚刚从胸腔中挤出两个音,那人已经不由分说地托起他的下颌。
“闭眼。”
女人的声音经过震动膜的转导,略带些沙哑的含混不清。
但不妨碍陆景和听出她是谁。
没等他出声询问,梅菲已经将一张冰冷的面罩扣在他脸上。
随即,她从侧腰拔出陆景和的手枪,对着头顶通往树林的通风小窗连开五枪。
四颗子弹贯穿了老旧的玻璃,将其粉身碎骨,玻璃渣哗啦啦落了一地。
“楼上堆放了两吨左右未经审批的药物,是他们用作中转的小仓库。我往里面丢了一把火,把仓库炸了。”
梅菲打开手机的照明功能,陆景和这才看清,黑色的防毒面罩下,自己的智能眼镜已经移驾到了她的脸上。
“火势蔓延到了出口,我们最好留在这里等待救援。放心,地下空气潮湿,没有可燃物,还残留积水,烧不下来。”
见到他欲言又止、难以置信的神情,梅菲面罩下的眼睛弯了弯,轻快地调侃道:“怎么,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背叛你吧?”
也许是药物残留的影响,陆景和竟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反应。
难道你不会吗?
梅菲举起手中纯黑的长方体晃了晃:“喏,硬盘。要拿回这个,我只有这一种办法。”
一句话中信息量太大。
陆景和没有相信,也没有不相信,他只是静静凝视着她,专注又冷冽地凝视着她。
如野狼端详荒原上意外遭逢的未知之物,审慎地绕着圈打量,试图穿透厚实的面罩、穿透沉重的皮囊看清她的灵魂。
梅菲回以他目不斜视的澄澈目光。
他们仿佛两个身披盔甲的战士,于人海中跋涉太久,身体早已筋疲力竭,却仍不愿意脱下几乎与皮肤相融的银甲。
他们目光揪扯,剑与甲撞出无声的巨响,杀气腾腾,金鼓连天,都想率先挑飞对方的头盔、割下对方的头颅,挖出对方的心脏,看清究竟是红是黑、是人是兽。
这交锋太凶狠太激烈不像友人,又太偏执太狂热以至于不像敌人。
刀剑铮鸣的较量只存在于二人心中,房间内陡然寂静,唯余热浪汹涌,拍打礁岸。
他们对峙了多久?梅菲不知道,似乎只有几次心跳,又似乎足有二十年,让她几乎在陆景和的眼睛里走完了一生所有的长路。
陆景和错开了视线。
“你们大费周章的布局,就为了取得我的信任?”
他声音那么轻,差一点就被震动膜忽略,差一点就被灼热的气浪卷走冲散。
但又如此残忍,如此怯懦。
梅菲眼看着他跳下擂台,逃回了自己厚厚的壳内,气得磨牙。
“陆景和,你为什么要进来?”
她不答反问,强硬地掰过陆景和的脸,逼他与自己对视。
“你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你不能确定我是不是叛徒,你知道我多半是诱饵,你有充足的理由扔下我不管,等待警方的救援。”
“你为什么要进来?”
陆景和深紫色的眼眸浓成了幽深的墨色,仅仅只是一瞬交错,就逃避似地躲开。
答案写在他的眼睛里,太过明显,甚至不敢让人多看。
如果没有这碍事的防毒面具,我就要强吻你了,梅菲暗自想。
可惜好事多磨,好梦难成,天时地利人和没那么容易达成,梅菲最终还是放开了因为麻醉药物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她宰割的小狼。
“陆景和,你、咳、咳咳……你信教吗?”
梅菲挑了个距他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双手环住了自己的膝盖。
“……不。我早就回答过。”
“错了,你信。”
梅菲笃定地否决。
“你相信圣洁,相信光明,相信美好,以一种近乎信仰的方式。你拼尽全力修剪自己身上生长不当的枝桠,你每天都要无数遍诘问自己的心,你为了‘责任’‘善良’‘无私’这些冠冕堂皇的词语自愿戴上枷锁,你近乎苛刻地让自己成为一个圣人。”
“可是陆景和,人的灵魂是能随意修剪的吗?”
“你以为你能将那些阴暗给剪掉吗,就像巨斧劈断四肢,干净利落,不留一丝牵连?不可能的。灵魂没有四肢与躯干之分,你所做的,不过是自己挑断筋脉,剥掉皮肉,好让那些阴暗无法示人,然后假装光鲜亮丽罢了。”
“但周遭无人之时,那些你自己创造的伤口,不会变本加厉地折磨你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梅菲低低地笑了。
她想到了一片白花苜蓿海。
一片陆景和笔下的白花苜蓿海。
两年未有音讯的新锐画家Z忽然在不久前,公开发布了一幅名为《五月》的画。虽然绘画技巧与两年前相差无几,却因其中内涵却大不相同,引发了画坛不小的轰动。
与它掀起的聒噪争吵不同,《五月》是一幅宁静的画。
不起眼的路边杂草长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纯白花海,舒展地摇曳在无星的夜幕下,Z将伦勃朗“以黑暗绘就光芒”的特点无限放大,几乎登峰造极,千百朵白花团与寂寥的黑夜相映,好像在发光。
极端纯洁,极端无暇,近乎神圣,近乎永恒。
梅菲没有关注画坛那些文艺青年的习惯,《五月》是左然受伤那晚她在NXX基地看到的,滚动在基地大屏的“实时新闻”一栏中。
标题是一行极抓人眼球的夸张评价:“新锐画家Z或遭人生重大转折!”点开一看,作者恐怕是Z的忠实粉丝,不仅详细分析了Z以往的画风和《五月》的转变,还举出了六个论据证明《五月》就是Z亲笔所画。
那人说:“在Z以往的作品中,能看到他的情感、思想、向往和挣扎,而这一幅不同。这幅画中没有情绪,没有思想,没有向往更没有挣扎。”
“这幅画中什么也没有,只有无边的宁静,人间不应拥有的宁静。如果非要描述,我只能想到两个词。”
“死亡,与爱。”
评论区吵吵闹闹掐作一团,杠什么的都有,但梅菲没空仔细看。
她站在基地的控制台边,看着被屏幕放大了五倍的油画,愣愣地想,这是给我的。
陆景和为我画的。
梅菲的母亲是个画家,从小到大,梅菲收到过多得数不清的妈妈的画,甚至让她误以为给所爱之人画画是一种习俗。
有时候主角是她,有时候不是,但主题始终只有一个:妈妈爱你。
除了最后一幅。
梅菲十二岁生日那天,艾丝梅拉达完成了陪伴她长大的诺言,终于得以摆脱禁锢她十三年的牢笼,回到那永恒自由的乐园。
她服药自杀,留下了一幅未完成的画。
一片白花苜蓿海。
也许是因为折磨她多年的躁郁症发作,那幅画底稿肮脏,色彩灰暗,画面混乱又崩溃。
在梅菲眼中,那是一幅声泪俱下的控诉,一幅撕心裂肺的质问,一幅被她母亲拼命遮掩、直到最终才大白于天下的真相。
“妈妈不快乐。妈妈很痛苦。”
“妈妈恨你。”
残缺的半成品画作与黄昏的庄园,满溢的花香,狂舞的野蜂,啼血的雀鸟,以及女人死后僵硬的尸体一起烙进梅菲脑海,成为让她此后一生都只能仓皇逃亡的梦魇。
而现在,她竟然在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里,收到了一幅甚至不能算朋友的人送出的画。
她仿佛一个饥寒交迫的杀人犯,自知自己肮脏又畸形,所以未敢奢求半点理解,只能龟缩在世界的阴影里逃亡,不断地逃亡,直到某天蜷缩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死去。
可赐她死亡的暴风雪还没到,先来了一个人。
那人分明与她素不相识,却于茫茫人海中攥住她扭曲的手臂,将她拖到阳光底下,掀开了她用于遮羞的污浊布匹,平静地注视着她。
“我看见你了。”
《五月》在梅菲眼中,就是这个意思。
我看见你了,你的迷茫,你的痛苦,你的黑暗,你被黥上墨炭的脸,你骨瘦如柴的身体,你惊慌失措的眼睛,你所有的寂寞和恐惧,所有的危险与炽热。
他幽深的目光是十字架,梅菲曾以为等待她的会是处决叛徒的刑具,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救赎。
我看见了你的所有,仍然愿意赠予你的灵魂最洁白的归宿。
仅仅是这一点理解和原谅,已经是梅菲从来不敢奢望的救赎。
深夜的NXX基地里空无一人,晶体管屏幕闪烁着柔和的荧光,电子设备滴滴作响,半生飘零的游子却头一回不觉得孤独。
仿佛终于寻到归乡之路。
她呆愣半晌,然后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