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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   采花自然不叫采花。
      不过既然是在城主手下做事,那城主说他该叫什么,他便叫什么好了。

      金陵初夏的暑气并不十分重,只是湿闷得难受。
      采花此时正歇在离雪城在金陵的一处别馆。他躺在贵妃榻上,脱了鞋子,只着一件内衫,侧躺着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小腿。屋子四角的描金漆盆中放着巨大的冰块,一起一浮的飘在水面上,榻前的小桌上一碟晶莹剔透的葡萄,下面垫着一层薄冰。
      屋中正中央的歌伎正唱着时下的新曲:“……春风再到人何在?桃花又不见开,命薄的穷秀才,谁叫你回去来!……”
      采花挥挥手,身后打扇的人动作又快了几分,他却还是嫌燥热得难受,又把衣衫的下摆拉高了些。

      方才汇报的属下们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被采花扫一眼,额头上却是一层冷汗,急忙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好。
      “你该说什么就接着说。”采花已有些不耐烦了。
      刚刚还在说话的一个属下眼也不敢抬,只得急急的道,“宫主与护法离开三十七日,城中偷窃者二十人,聚众斗殴者两人,命案一起,疑犯已被抓获,已经交给刑堂定罪。”
      采花的声音也是懒洋洋的,“除了命案,其他的就交给刑堂定夺,但要结果通知其他堂主知晓;命犯先收押起来,等城主回去再议。记得全都记报在册,以备城主查看。”
      那属下点头称是。
      采花问另外一个:“叫你们那天跟着的上官公子呢,后来上官家可有什么动静?”
      这个下属稍微年轻一点,说话也比刚刚的那个快,“回护法,那天上官公子直接就回了上官家,这几天上官府也没有任何动静,看不出丝毫异样。”
      采花挑高了眉梢,“一点动静也没有?”
      年轻的属下想了想,还是道,“一点也没有。”
      采花一阵静默,又问第三个人,“城主呢,昨天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么?”
      这人正要回答,门外就听见有人由远跑近,似乎是边跑边喊:“护法,城主回来了!无花公子受伤了!”

      那话音还未落,门口已经闪进一个人来。
      白衣沾血,发丝微乱,一双眼睛却还是寒如冰雪。
      正是沈念堇。
      他手中抱着一个人,那人衣服上沾着尘土,容颜灰败;酷爱洁净如离雪城主,却丝毫不嫌弃的紧紧抱住他。众人还未看清他是如何进来,他已经到了榻前。
      采花连忙跳下榻来。
      沈念堇把怀中的谢无花放在榻上,动作十分轻柔,可仍然震动了伤口。
      他肩头的血迹又扩大了些。
      沈念堇出手如风,疾点他创口周围的几个穴道。
      采花连忙吩咐,“你们都下去,快叫大夫过来,越快越好,就是背也快给我背过来。”
      “不必,”沈念堇却一摆手道,“先抓大黄、上鳖由、木瓜、蒲公英、马钱子;三副之后,再是刘寄奴、大蓟、小蓟、羌活、独活、桑枝、川芎、大黄、红花。”转头一看一向机灵的采花此时愣愣的,便直接自己拿了案上的纸笔写过,然后仍给一旁的属下道,“快点去抓药。”他声音森冷,那几个人被骇得连滚带爬的奔出去。
      沈念堇又转头只看着谢无花。
      采花在他身后道,“城主,您何时学会医术了?”
      沈念堇还是看着谢无花,“这人自己开的药方应该没错。”
      “这是……?”采花还是不明白。
      “我和他去了上官家的墓地,其他人都在外面守着。我料想事情不会简单,不过只要他跟在我身边就不会有事。谁知有人乘我被偷袭之时把他引开,等到我与其他人找到他时,他已经昏迷不醒了,我只好先抱着他回来。”
      “可是无花公子不是昏迷了,怎么又会自己开药方?”
      “那是他自己沾了血写在手巾上,塞在前襟中的,应该昏过去之前写下的,的确是他的笔迹。”
      采花沉默一阵,觉得额头上起了一层冷汗,“……无花公子真是好定力,不愧为神医。可是,是谁伤了他?”
      闻言,沈念堇眼中掠过一线寒光,“也许是上官家,不过眼前还不能确定,他们这次的目标似乎是想杀了他。”他朝采花一招手,“来帮帮我。”
      采花不明所以,却看沈念堇开始脱谢无花的衣服。

      采花眼睛越瞪越大,谢无花的衣服也快被脱个干净。
      沈念堇开始仔细的检查谢无花身上的伤痕。
      脚背上的一处淤伤。
      “攻击应该是从脚下开始,”沈念堇口中似喃喃自语,“应该是土遁之类的功夫。他们大概想想把他定在原地,然后应该是用机关射杀,比如飞刀,比如毒网,也有可能是两者同时使用。”
      再来到谢无花肩膀上透骨的箭伤。
      “箭上有毒。这箭是从背后射来……,不过寻常机簧做不到穿透人体,应该是无花自己用掌力逼出的……”他顿了顿,“那当时他前面大概有人,不过他要伤人大可不必用这样极端的办法……”他的目光来到谢无花腰侧仿佛是被勒出的淤痕和那个小小的剑创,“恐怕是有人抱住了他,而另一个人想把他们一剑两命,所以无花才不得已用这伤人伤己的办法。”
      他只是看着眼前的人身上的伤痕,却仿佛身临其境;娓娓道来,几乎分毫不差。
      说完了,沈念堇一转头看向采花,“这杀人的手段,你看像谁?”
      “上官家!”采花脱口而出。

      沈念堇正要说话,却听见榻上的人低低的呻吟声。
      采花急忙识相的退下。
      谢无花正好睁开眼睛,低声念叨,“好痛……”
      沈念堇冷道,“知道痛就好,下次再乱跑试试。”
      谢无花讪笑,“只是好奇。”
      “哦?”沈念堇似笑非笑。
      谢无花打了个寒战,“念堇我好冷。”
      沈念堇看看四周。
      屋子角落的冰块丝丝的冒着寒气。——采花护法一向是怕热的。
      “太热对你的伤口不好。”说着温柔的话,沈念堇语声却比这些坚冰更冷。
      谢无花只好再接再厉,“念堇我冷得厉害,让我抱抱你好不好?”他看看沈念堇没反应,又继续补充,“你看你把我衣服都脱掉了……”
      沈念堇没再废话,直接躺下。谢无花身上有伤口碰不得,其实也就是两人肌肤相触,并排躺在一起。谢无花又试了试,轻轻挪了挪,和他靠在一起,却觉得平常皮肤温凉的人此时身上却是温暖异常,不会觉得热,就这么靠着却正是恰到好处。
      他心中马上明白,这是沈念堇用内力催高了体温。
      沈念堇脱下外衫,盖在两人身上,好一会儿无人说话。正当他以为谢无花睡着的时候,那人却突然开口:“念堇,讲讲我们怎么在一起的好不好?”
      “……,怎么突然问这个?”
      “身上疼得厉害,而且,你也没有和我说过。”
      “相遇、成亲、你跑掉,没了。”
      “我为什么会跑掉?”
      “我怎么知道?”
      “……”
      “……”
      “那我们第一次肌肤相亲是在什么时候?”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谢无花脸上阵青阵红,“第一次见面就……”
      沈念堇直起上半身,俯下头看他。

      他从未这么近的看过沈念堇。
      斜挑的眉,细长潋滟的眼睛,眼角和眼底仿佛都含着些轻艳的黛青颜色,无色的嘴唇,眉间血痕般的朱砂。冰冷的气息自然而然的围绕在他周围,他发出的命令几乎没有人可以违背。
      冷峻、高傲而尊贵的男人。
      此时却用一种特有的凛冽得近乎温柔的眼神看着他。

      谢无花发觉自己又有些想笑了。
      他打个手势,示意沈念堇低下头一点,随即,在那人低头的时候毫不客气的吻住。
      炽热的温度,柔软的触感。
      这样冷与热度的对比,果然让自己兴奋起来。
      这样的人,即使是第一次见面,……也是很可能的。
      可怜我现在还重伤在身啊……
      想完这句他就晕了过去。从此成为沈念堇某个取笑的由来。

      ◎◎◎
      事实证明谢无花“神医”的名声并非都是浮夸。
      服了自己开的药几日,他身上的几处外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只剩肩上透体的箭伤未愈。于是停了止血清淤的方子,换了生肌补血的配药又吃了几天。
      别的都还好说,只是那一箭毕竟伤了筋骨,开始的几天都疼得厉害。他不愿意吃止疼的东西,怕影响今后的行动,于是只能就这么忍着。那天刚伤的时候还好,伤口只是麻麻的发热,后来的日子便是纯粹的痛,晚上一夜起来,常常是冷汗浸湿了被褥。
      沈念堇问了几次,后来才知道,原来他对知觉的感触比其他人都要灵敏上好几分,所以一旦受伤比寻常人也要辛苦。
      沈念堇也没说什么,只是屋里的桌椅都换了圆角的,递过来的汤药也反复的试探温度。
      谢无花哭笑不得,“念堇,我只是受伤了才会觉得比较痛,其他时候没什么需要特别照顾的。”
      沈念堇道,“你对我的安排有意见?”
      “没……没有。”

      沈念堇出了屋子,屋外是幽幽长长的走廊。
      外面正飘着雨,细细碎碎的扑进来,烟雾一般沾湿了他的长发。廊边跪着几个婢女,都是随时守在屋外伺候的,见沈念堇出来全都行过大礼。他的脚步却没有因此停歇,只是随意的行过她们身边,把那些敬畏、惊惧的目光抛在身后。
      直到长廊的尽头,那里正站着采花。
      采花低眉敛目,垂手站在雨中。
      沈念堇立在檐下,问他,“都准备得如何了?”
      采花有些怪异的笑起来,“那是离雪城圣地,平常若没有手令,便是一只鸟也飞不进去,城主只管放心,无花公子定然不会有丝毫怀疑。”他此时的笑容,怎么也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沈念堇看也不看他,“你不满我的安排么?”
      采花急忙垂下头,“属下不敢,只是觉得城主不必为了这么个人费这么些心思。城主喜欢谁,那人应该感恩戴德才是。”

      天光黯淡,密布云层的上空是一种透明的灰色,平整而阴霾。细雨如织,淅淅沥沥似绵针坠地。
      沈念堇沉默许久,突然笑起来。
      混沌的天色中,那笑意如杀,采花只觉得眼前一亮,肃杀得有些妩媚的剑意当面袭来,刺得他双腿一软,跪倒在湿冷的地上。
      “别再让我听见这些话。”

      ◎◎◎
      河水是清澈而明亮的,船行过处,拉出浅浅淡淡的水纹,映得水底的光线变换不定。
      山峦沿着两岸徐徐的推开,山上的野花有的已经开过了时节,枝条无力的低垂,和风拂过,那红的残花便从悬崖上冉冉的飘下来,轻轻沾在绿的水面上,随水打着旋儿流向下游。
      如今的时令已值盛夏,这山中的水域里却自然的透出一股清爽的凉气,船板上也是凉的,倒是避暑的好去处。

      青色布帘的小舟正行在水面上,外面看去与普通的渔船并没有什么两样,船中却是两样光景。
      舱角的红泥小火炉煮着水,沈念堇正把手里的茶饼慢慢的碾碎,他做这些事情时有一种特有的专注的神情,白皙的指尖沾着些茶末,他盯着那些茶末叶不说话,连谢无花叫了他好几声都仿佛没有听到。
      船上的小几上狻猊小鼎袅袅燃着熏香。谢无花嗅了嗅,分辨出其中有六良、白檀香、冰片、沉香、甘丹、由妙香,都是一些十分贵重的药材和香料,有止疼安神的作用。
      怪不得伤口不太痛了。
      他心中一动,正要再唤沈念堇,那人却正好转过头来笑也非笑的问他,“怎么?我若还不说是带你去做什么,你是不是就不跟我走了?”
      沈念堇把手里茶弄好,取过一旁的手巾拭了拭。
      山中幽静,偶尔的几声鸟鸣之外,便只有船翁极规律的撑竿划水的声音。船舱虽不算太小,两人的呼吸声却似乎就在耳边。一切似乎都被放大了。谢无花几乎能看见那布巾擦过手背在那人皮肤上留下的柔润的纹路,那泛着淡淡粉红的指甲,还有修长而有力的手指。
      谢无花微微闪神,一时竟没听清沈念堇说了句什么。
      沈念堇见他不答,便道,“其实告诉你也无妨,我是想带你去看为何会失去记忆的缘由。”
      一句话让谢无花盯着他看过来。
      “念堇你知道我为何会失忆了?”
      沈念堇道,“大致查了出来,应该是这样没错。”
      谢无花正还要开口,船身轻轻一震,外面船翁道:“城主,已经到了。”

      船翁搭下踏板,两人一同走下船来。
      他们所到之地是一处阴凉的山涧。抬头望去,高山巍巍,峰峦叠凑,一条小道沿着山涧蜿蜒而出。那小道由苍色石板铺就,上面零碎的生着些青苔,仅供三人同行。
      沈念堇率先上了石阶,谢无花也跟上去。
      边走边瞧,怪石、碧树、清泉、野草蔓蔓。
      景色秀逸,却和一般的高山荒岭无太大的分别。只是到了半山腰之后,云雾蒸腾,似乎罩着淡淡的瘴气。视线逐渐朦胧,谢无花却看清这周围似乎有了人迹。偶尔有供歇脚的亭子,山泉流出的地方被人用半阕竹竿打通了引出,一旁还放着几只竹筒做成的茶杯。
      谢无花心下存疑,却听沈念堇道,“你也觉得奇怪对不对?”
      谢无花点点头。
      这山的布置,分明是想让人在山下觉得并无人烟,但若行进至此,却会发觉内有乾坤,莫非是想隐藏些什么?
      沈念堇又道,“你原本就是在金陵失去了踪迹。如今这次我们过来总算没有白费,有人说,就是在这山崖下拣到你的。三年前,你大约在这里的一个农户家中修养了半年时间。”他冷冰冰的看过来,“你走时,那农户的女儿极想嫁你,却被你留下养伤的银子后逃掉。”
      谢无花只好苦着脸笑,急忙说点别的,“可是我却一点也不记得,三年前……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是在大漠,这段记忆并无空缺。”
      沈念堇转脸看过来,“我想你可能是被人施了迷魂术之类的咒术,让你以为自己那时是在大漠。”他语调突地一冷,“还是你觉得我在说假话?”
      谢无花急忙摇手,“不敢不敢。”

      两人说着,已经上了山顶。
      他们武功在身,即使在极短的时间内登上顶峰也并不觉得十分劳累。
      放眼望去,在这高山之颠,竟有一个极大的石台,呈圆形,对角约有五丈,全用大块端整的石料砌成,中央是一个小小凸起的石雕八卦,石台四周分别立着八个泥塑的镜台,八面明镜此时聚在一处,但镜台底座按着滑轮,似乎能够移动。台子的尽头便是无底的深渊,谢无花探了半个身子望出去,下面云雾缭绕,深不见底。
      沈念堇一手把他拉回来,道,“若我没有猜错,你便是被人从这上面打下去的。而这人,应该和上官家有关。”他从怀中取出一颗小小的珠子放到谢无花的手中。
      “这是……”
      “这是那日我们从上官家坟地那尸身发簪上取下来的明珠。”
      手里的珠子果然泛着淡淡的光华,如月下清辉。
      谢无花想了想问道,“那念堇你怎么看?”
      “我不瞒你,从着装上看,那尸身其实就是离雪城上代城主的尸体。他的尸身我们原本遍寻不着,却没想到在那里找到。而这座山,其实是离雪城的圣地之一,一般是作为公平比武之用,至于它为什么能保证武斗时的公正……”
      沈念堇拿起那颗珠子,将它嵌入那八卦的两仪之一。
      霎时间,八个镜台的底座发出“咔咔”的响声,竟缓缓的移动起来。那僵硬的滑动声分外刺耳,却也异常坚定,不刻功夫,八个镜台已经按照乾、坤、离、坎、震、巽、艮、兑的方位排列起来。
      云层初开,金光射下,映在八个镜面上辗转反射,石台上空七彩霓虹罩下,石台上却是一片白光,恍得人睁不开眼,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只有光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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