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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终了·中 ...

  •   终了·中
      要说近日有什么事儿盛行于坊间好事者的口舌之中,除了频起的四方战事、更迭异常的京城政局,那就是昔日风光无限的宁远侯家接二连三的变故!
      开始是大小姐因染上恶疾而被夫家忙不迭地撵回府中,沦为弃妇;接着是正值壮年的孟家老爷突然的撒手人寰,令人扼腕;然后孟家夫人竟也因承受不住女病夫死的双重打击而跟着病逝。
      面对曾经的豪门贵胄而今此等雪上生霜的局面,人们不禁关心那个曾缔造无数传奇的孟家老太爷在垂老之即,是否还能继续于风雨飘摇之中守住世代伟业?
      只不过,适逢乱世已起,大局势变幻莫测,人人自顾不暇,他人的瓦上霜除了流为一时话柄,早已无足轻重。

      街道上时不时就能撞见南迁的车队和人流,不管出自怎样的府宅、门第,人们携家带口、匆忙上路的模样在烦闷的大热天里,都是同等的狼狈。
      皇城——可以是最富足、最安宁的栖身之所,也可以是众矢之的的炼狱之场。
      一座空城,因为自己主人率先的弃逃,因为日益逼近的战线与盛喧尘上的谣言,转眼成真。
      谁还会去流连它往昔的繁华,谁还会去在意它今昔的冷清,当一切皆不可守之时,人所关切的不过是怀抱的稚子、手牵的亲人、心系的爱侣。
      有家之人逃离空城,去向南方,就算颠沛流离、就算朝不保夕,但终会在某一个落脚的地方建起另一座城,另一个新的家园。
      而无家之人呢?
      戴着一顶垂纱遮阳帏帽的清瘦男子立于嘈杂的街口,他眼看着跟自己格格不入的熙攘人群,忍不住问起自己这个问题。
      尘埃落定之日兴许就在眼前,他的际遇到底该去向何方?
      如果他是一个胸无大志的莽夫,他会去到偏僻的乡间,用粗糙的双手为自己的妻儿慢慢开垦出一亩良田;如果他是一个壮志未酬的儿郎,他会投身乱世、驰骋沙场,报国或是立业,终要留名世上,光耀祖先;如果他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他会依偎在亲人的怀间,跟随他们的脚步,去向新的远方……
      可他是一个道士、一颗棋子、一名奴才,却什么也不是。
      他只能独自徘徊在这座空城里,在别人的故事里来来去去、听凭发落,丢了自己……
      嘴角悄然溢出凄苦的无言,男子垂下头,将帽檐拉得更低,转身拐进一条寥落无人的街道……

      “请问您是——?”
      家里的仆役迫于近在眉睫的战事已走得所剩无几,孟霜嫣吩咐丫鬟好生看顾着病床上的姐姐,便亲自前去应门。
      前来造访的是一个男子,青纱覆面,看不分明样貌。
      只见他取下头上的纱帽,温文儒雅地朝她行了个礼,露出一张秀美非凡的脸庞,和额间猩红的一点朱砂。
      孟霜嫣楞了一下,再次轻问:“请问您是——?”她确定她不认识眼前这位来客。
      “小姓黑名珏,是上官主子的伺从,特来替主子探视夫人。”
      黑珏低垂着脸,说得甚为谦卑。
      孟霜嫣一向是个好脾气的人,但一听到那个狠心弃病重的姐姐于不顾的男人,心中有气,立马冷了一张脸。
      “不用了!”她收脚退回门栏内,作势关门。
      “且慢——”黑珏出手抵在大门上,一脸肃然地与孟霜嫣对视,“我一定要见到夫人,她需要我……我是一名大夫。”

      孟霜嫣闷闷地走在前面带路,心想要不是辜念姐姐的病,她才不会让任何与上官狂炎有关的人踏进宁远侯府半步。
      现在派个大夫来探视所又为何?试图弥补吗?
      简直荒谬可笑!
      如果他真的有半分在乎姐姐,他就不会在她生病之时不告而别,也不会在她承受丧父丧母之痛时依然杳无音讯,更不会让她在身痛之余还要辗转在思念于他的心痛。
      他既然做得如此决绝,将姐姐全然丢弃,那正如爷爷所说的,无恩无义,无牵无挂,生生世世形同陌路,再无瓜葛。
      只是啊,任谁也不忍心告诉她那可悲可叹而今恹恹一息的姐姐——她残喘着一口气所记挂的那个男人就算还未与她死别,却早已生离。
      现在回想起来,狠心的岂止是上官狂炎,还有他们所有的人!
      他们当初怎么能那么天真、那么轻率地就将姐姐交付出去,换得而今此等凄凉的无奈境地!
      她好希望老天可以给她、给爷爷一个奇迹,还他们一个不识情爱、懵懵懂懂却可以一直呼吸下去的孟筱蘩。
      手捂着颤抖的心口,孟霜嫣尽力不让来人看穿自己的异样,可心中无边无际的恐惧再是如何掩饰,也终究枉然。
      她伸手掀起门帘,侧身让身后的黑珏进屋,自己却瞅见房中如今无药可救的姐姐,悲怯地止步于门边。
      自从爹爹、大娘过世之后,她就越来越不敢去想这个家如果再失去姐姐,将会沦落到怎样一种凄凉的境地。
      可这一天……她却分明知道……不远了……
      到时候,他们这些还活着的人要如何继续自己的余生?她那一直强撑着的爷爷,要如何去承受晚境之中连番的骨肉分离之痛?
      她不敢去想,更无力一人承担……

      越过身旁的男子出其不意地将不算宽厚的手掌按上了她的肩膀,用一种很沉甸又很飘忽的力量,仿佛是在偷偷地安抚她无处闪躲的心伤。
      孟霜嫣抬起头,对上的是一双同样载满忧戚的眼眸,在那里面,甚至压抑着更多她正切身感受的东西。
      她不懂这个陌生男人此刻的悲切是从何而来,她期待他能说些什么,可他只是嘴角微微掀动,有些仓促地收手、转身,留下一室的沉默。
      她莫名地看着他的背影,七月流火的盛夏,忽然觉得是那么地冷。
      这个男人——真的只是一个伺从?一个大夫吗?

      黑珏僵在孟筱蘩的床榻边,双手紧握成拳,是愤怒,也是怨尤。
      他觉得平生被天意、被命运所蚕食、所压迫的一切此刻正在咆哮,从胸口到喉间,烧起了一把足以焚身成魔的火!
      他自问,对于天意,对于命运,他倾其所能地揣度、追随,始终未曾质疑、未尝怨恨!
      可现在,当他看到那个女子昔日白皙、细嫩的肌肤变做干枯、紫黑的吓人;看到她以往任他抚摸的满头青丝凋落得没了踪影;看到她曾死死不愿松开他的柔荑上那指甲脱落的惨况;看到她想冲他微笑,想唤他的名讳,却疲乏而痛苦地喘息着,他全身没了一丁点知觉——只除了窜到额间几近撕裂血肉的火焚之痛。
      “筱蘩——”他跪倒在她的床边,他抱她入怀,想哭,流不出泪来。
      他不见她不及百日,老天却将她折磨成了怎生模样!如果这是天意,如果这是他的人生,什么尘埃落定,什么新的际遇,他不要了!统统不要了!

      她以为她在做梦,在梦里看到了这个她以为再也不会看到的男人。
      “阿珏——”她还是那样唤他,吃力地微笑着想把手抬起来握住他。
      她没有办到,他帮她办到了。
      “你来了……你来看我了……不是做梦……”她嗫嚅着,泪流满面。
      “是的……我来了……我来看你了……不是做梦……”黑珏眼前一片模糊,他赶紧用手背摸去那雾湿的水气,扯出一个艳阳般的笑容。他告诉自己,就算明知等待着她的是什么,他也要在她的记忆里留下一抹永恒的阳光。
      “嗯……”她气若游丝地点点头,然后着急地看向周围,不死心地再次期盼着、找寻着。
      可空空的房间里,有了阿珏,却仍然没有他……
      深重的失望旋即在她的脸庞浮现,她一下哑了嗓子,不甘心地问黑珏:“是他叫你来看我的吧……他那天走得那么急……是有事情要忙……对不对……他很忙……他来不了……所以他让你代他来看我……所以他不是忘了我……对不对……”
      她小心翼翼地求证,说得断断续续,越来越喘,但她坚持着说完。
      黑珏心痛得快要窒息,他抱起她,凑在她的耳边,大声地告诉她:“是的,他没有忘记你,他还惦记着你!”
      “他月初就领兵离开皇城了,他要去打仗,他不能来看你。但他给我写了信,吩咐我无论如何都要来看你!”
      “他知道我会医术,他知道我可以照顾你,他才派我来的。他绝对没有忘记你!绝对没有!他很关心你,他在信上说叫你等着他,他会回来的,他会回来看你,接你回家的!”
      黑珏不断地重复,仿若担心她会不相信他,彷若担心她会带着遗憾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个男人,在离开皇城的当天就将他软禁在了沧浪阁,可两天前,他却突兀地修来书信一封,命他即刻动身前往宁远侯府。
      他的信寥寥数语,除了那个将他放行的冰冷命令,什么也没提。
      但他在他的身边,一直以来寸步不离,他早就看穿了他的绝情、狠毒、冷硬,也看穿了他的死撑、倔强、孤寂,以及他因她而渐渐产生的犹豫、妥协、放弃,他怎会揣摩不出他伪装起来的强硬背后——那说不出口的要他代替他来探望她的心意。
      纵使他禁止他再靠近她,可当在千里之外的他想起了她的病,想起她需要一个出色的医生,需要一个能够陪伴她的人,他毕竟还是没能做到真正的铁石心肠。
      在他的心中,其实始终是放她不下的吧。可是,他还有更多放不下的东西,可是,他预料不到她的病早已无人能治,于是,他害苦了她,也害苦了自己。
      如果有一天,如果他如他一般终于看清了自己的追逐与宿命,如果那真的是一份爱,他也许会用一生去悔恨他曾将自己排除在了所爱之人的生与死之外。
      就如同现在的他,陪伴着她的死亡,心痛、心伤、心死,却没有一丝悔恨。他因那个男人的命数而失落了他的前半生,但他却要感谢他,只为他没有让他错过今天——这终于寻回自己的时刻。

      有泪滑过脸颊,很苦涩,她强迫自己笑了,不管是真是假,阿珏的答案,她已心满意足。
      虽然,在她的心底,仍有很多未完成的遗憾——她还没有看到熏儿的宝宝出生;她还没有等到霜嫣出嫁;她还没学会写那首诗给爷爷看;她还没有教会阿珏放风筝;她答应烟尘的事,她还没有做到;她还没有变坚强、变勇敢给她最爱的人看;她甚至还没有学会好好地写他的名字、自己的名字……
      可她知道她要死了,要跟爹娘一样,一个人去到那个又黑又冷的地方。很多的事情,真的,来不及完成了。但她不要她爱的人担心,她要让他们以为她没有遗憾。
      于是,她笑。
      她说不出话来,她逃不过来势汹汹的倦意,可她微笑着闭上眼睛,微笑着昏睡过去,仿佛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黑大夫——”孟霜嫣已从刚才的一切看出黑珏和姐姐的关系非同一般,他绝不只是他口中轻描淡写的一个替主子效力的伺从、大夫而已。但眼下这些都已无关紧要了,她关心的只是:“你看看……姐姐的病……可还有转机……”
      皇城能请到的大夫都已请过了,每一个在看过姐姐之后,无不吩咐他们准备后事、节哀顺便。
      他们说姐姐早该去了,只是心神间异常寄怀着什么才一直悬着一口气,久久不愿离开。与其让她这么痛苦下去,作为家人的他们不如早早了了她的心愿,放她好走。
      但是,虽然她和爷爷清楚地知道姐姐在寄怀着什么,可他们却什么也帮不了她。因为他们既无法勉强那个男人来到她的床榻边,满足她的心愿;也无法狠心告诉她他已弃她而去的事实,粉碎她的心愿。
      他们是绝望的,更是自私的。他们看着她受苦,却依然隐瞒着她,强留她在世上一日又一日。

      孟霜嫣的话问过良久,黑珏才沉沉地回过头来,他看着她,只需片刻,那种黯然,那种失魂,不用言语,孟霜嫣也知道答案是什么。
      也许……真的没有奇迹了……

      黑珏留了下来,他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他只是躺到孟筱蘩的身边,再没有任何顾忌与距离把她搂在怀里,像是盼望着能将自己的生命力过渡给她,他搂得很紧,丝毫不愿松手。
      他知道她随时可能会走,但他希望她能感觉到他正在她的身边,不管或神或命运或谁要带她去哪里,他都陪着她,做人化鬼还是成魔,尘埃就在这里落定,再也不需要跋涉、需要追寻、需要放手了。

      天刚清明,孟霜嫣想着黑珏已经三餐不进水米,于心不忍,便又过姐姐房里来劝。但当她看清他脸上那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她瞬间明白这个男人已经用他的生命做出了最后决断,于是只得含泪咽下话头,默默地陪坐一旁。
      姐姐的一生固然不幸,但拥有如此一个至情至性的男人陪伴,也不算枉走一遭!只是,当这个男人并不是她到死都念念不忘的那一个,未免还是让人不胜唏嘘、不胜遗憾……
      “丫头好些了吗?”一记苍老、低沉的声音突然打破屋内的寂静,孟霜嫣从沉思中回神。
      “爷爷——”孟霜嫣快步上前,急得不行,“您还病着,怎么就起来啦!”
      来人正是孟老太爷孟守谦。
      接连的打击让他不复往日的硬朗,旧疾发作,但他依然强打起精神,拖着病体,日日前来看望他最心爱的小女孩。
      “丫头好些了吗?”他又问,就算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千万遍,失望过千万遍。
      见孟霜嫣垂首不答,他慌忙撇下她的搀扶,自己杵着拐杖朝着孟筱蘩的床边度去,却见一年轻男子自床上而下,向他鞠躬行礼。
      孟守谦始料不及,楞在原地。
      “你是谁!?”随即回神的他断喝一声。
      男子好似充耳不闻,没有出声,只是缓缓抬起头,与他对视。
      那是一张漠然悲凄的脸,年轻、俊秀,孟守谦并不认得,但——那烙印额间、世间罕有的血色朱砂!
      朱砂——!!
      孟守谦不顾蹒跚的脚步、摇晃的身体,想确认什么似地急步向前,脸上刻满极度震惊之中的愕然,与几分无从克制的惊喜。
      他的手巍巍颠颠地抬起,激动万分地指向就在手边的男子:“你、你……你是……”
      他的话陡然卡在了喉间,他费力挣扎着想要说出口,一股热血急冲脑门,话在嘴边,他已直直地仰倒在地。
      “爷爷——!!”

      看着那个双眼死死地盯着自己,身体僵直地瘫倒在床,不能动、不能言,嘴角歪斜、口水横流的老者,黑珏沉痛地皱拢眉心,无奈地告知已经哭成了个泪人的孟霜嫣。
      “老人家他……中风了。”
      刚刚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他还没有回过神,孟家老太爷就已中风倒地。
      到底是怎么了?
      他和孟家老太爷素不相识,为什么他会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如此震惊,仿若他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
      他那指着他,满脸激动、急切的模样,仿佛——他认出了他!?
      认出了他?认出了姓黑名珏的自己吗?
      可那有什么好惊讶的,一个什么样的大风大浪都见过的人,仅仅认出了一个上官家不请自来的陌生仆役,就算诧异,就算生气,也不可能情绪波动到刚才那种地步。
      难道——!?
      脑中深埋的记忆夹杂着一个念头突尔窜上心间,黑珏望着床上的老人,顺着他紧抓着自己不放的视线抚上了额际,他顿时被那似乎越想越真实的可能性激得浑身涔涔冷汗。
      “孟小姐——”他心乱如麻,连声音都战抖起来,“你有听你家人提过你姐姐出生的时候……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他看着孟霜嫣,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也从来没有这么慌乱、绝望过。
      他的心中五味杂成、悲喜交织,所有的情绪汇集成了一种擂鼓般的恐惧——恐惧着他穷尽一生都不敢奢望能够找回的那些消逝的过去,会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刻、以这样的方式成真!

      眼下的情形,孟霜嫣更挂心于爷爷的病情,本不欲浪费时间纠缠于往事。但她从黑珏的神色中嗅出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于是只得强压住悲伤,将她知道的一切如实道来。
      “奇怪的事情倒不曾耳闻……只是姐姐初出娘胎就病入膏肓。爷爷说,那病是天生的,很重,世间几乎无人能治。他和爹、大娘操碎了心……”
      “那你姐姐后来是怎么挺过来的?可是有请到哪位奇人异士前来救治?”黑珏问得很急,答案似乎就在眼前,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
      孟霜嫣沉思了一下,“奇人异士倒是请了不少,要说真是哪一位把姐姐救过来的……爷爷有提过他的一位挚友,他说他很感谢他,姐姐多亏有了他才能侥幸生还……”
      孟霜嫣停住又想了一下,继续道:“爷爷说那个人是个奇人,先皇曾非常赏识他,极力挽留他做了国师,他好象……跟你一个姓……”
      国师!!一个姓!!
      黑珏如遭雷殛,他唰地一下站起身,转眼又狼狈地摔倒在地。他全身麻痹,只感到天地万物都已死寂,耳边什么也听不到,眼前什么也看不到。
      一切都已成真。
      他原以为被剥夺掉而无法企及的幸福现在就在他的身边,可是却不过是让他明白所谓的天意、所谓的命运、所谓的际遇,只是老天兴头上的一个无聊玩笑,拿着他的人生和他所爱之人的人生,嬉戏、玩弄,覆雨、翻云,最后再用分离和死亡来盖棺定论!
      “黑大夫,你这是怎么了……”
      孟霜嫣上前去拉黑珏起来,可他甩开她的手,放任自己如烂泥般地瘫在地上。
      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想去叫人,他却突然坐起身,狠狠地拉住了她。
      她转身看向他的脸,像在哭,但是没有泪。只有一点猩红的朱砂,竟在哭泣——流出了疮痍满目的鲜血!
      她被吓得哭出了声,他依然紧紧地拉着她,然后木然地开始想起、开始说起,那个不是黑珏的自己被上苍摆布的过往人生。

      他还记得,那是四年前。
      那时候的他,正在山中修炼气门。无意中,他看见山陵间鸟飞兽奔,树木在一瞬间焦枯,一条红光潋滟的大龙乘云而来。
      他以为他终于得道成仙,御龙以登天极,便惊喜过望地唤来师傅,却没想到,这条龙引出师傅尘封的记忆,也解开了他命运的封印……

      黑慎南遥望那条在云层间盘旋不去的大龙,往事娓娓道来。
      “十八年前,为师受老友之托去救他家那重病的婴孩,去了之后才发现他家媳妇其实诞下了一对龙凤胎。”
      “后出生的那个女孩气息微弱,即将油尽灯枯;然另一个却在母体里吸足元气、十分强健,而那额间渗血的朱砂更是释放出逼人后退的妖气,吓得那家人对所有人隐瞒了这个孩子的降生。”
      黑慎南略一停顿,转向黑珏。
      “那尚在襁褓中却让人畏忌莫深的小男孩便是你。”
      黑珏扶上额头已经淡化成痣的朱砂,脚步踉跄。
      原来……他并非师傅捡来的弃儿,而是另有……隐情!
      “天生打上这凝血印记之人,若非短命的孤魂野鬼,便要做那长生的乱世妖孽,不论哪一种,都是天地乱象的始兆!”
      朱砂、朱砂乃是洙杀之意!
      “我本欲立时了结你的性命,但见你家人怀抱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婴一脸悲戚,不由得……生了恻隐之心。”
      “我怜你父母的苦,也看出你男生女相,一身奇骨是个可造之材。本料收你随我学道,断了尘缘,用道法解去你的异端,便无孽障。谁知,当年的恻隐之心却成就今日的果。”
      黑慎南回想起当年的种种,不得不在命运的操纵下哀叹。
      “孩儿,十八年的潜心学道消退了你前世郁积、随今世脱胎于人形带出的摄刹之气。前尘往事不可追,今日抑或是将来,你都只能是曾随我寻真问道的黑珏,当年那个生来不祥的小男孩——已经死了。”
      黑慎南淡然的陈述却是对人宿命的无情告解。
      黑珏试着扯出一抹云淡风轻的笑,但却力不从心地溢出满脸苦涩。
      十八年前是他辗转此生的开始,也是他抛弃前生过得奈何桥也要硬留下的印记的开始。
      父母、手足、家庭——这些人生来就该拥有的爱与被爱,原来之于他……已经成了永不可追的——前尘往事。
      “那当年的另一个孩子……她怎么样了?”那个他连一声“妹妹”都不曾唤过的同胞至亲。
      “化作这天地间的一缕幽魂,随风而逝,重返轮回本该是那孩子的命运……但为师当年不忍心那对夫妇一下痛失两个孩儿,再加上老友的苦苦哀求……于是……便施了法,将她父亲的阳寿借给了她。”
      “我只想到,让这命运多厄的一家人再续天伦也算积下善缘,却没想到……当年的无心之举其实是在种因,不光把你,也把她,甚至是自己带入了这命运的颠沛离乱之中。”
      这两兄妹都被他一手将命运翻转,他们不被祝福地出生,又如此无辜地受到命运的捉弄——共同去奔赴那狂龙的命数。
      活着,却是为别人而活,要怎样才能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
      尤其是那个打在娘胎里就和上官家定下姻亲的女孩,她父母和她爷爷希望她至少能体验到做一个女子所能体验到的所有,于是,二十二岁,寻常女子为人妻、为人母的年纪便成为她此生的大限。
      她注定一生凄苦,不是因为生命短暂,而是她那强行从阎王殿下拉回、留在人间的破败身子,要如何去承载人为灵长的七窍玲珑?又要如何去担负身为「右弼」的命数?
      残喘的生命无法体验到人世的芳华已是悲惨,还要深陷在权力斗争的旋涡中,成为自己丈夫手中的棋子,老天难道真的要那么绝情,让她的生命只余唏嘘吗?
      还是——与妖孽化身的黑珏投生到同一母体,被他的妖气蚕食已是个错,而自己与她父母的倒行逆施更是错上加错,才导致了今天乃至未来无法挽回的种种?老天其实是在惩罚人的肆意妄为?
      可为何要报应到这两个无辜的孩子身上?
      他们无法选择命运的开始,被强留在了这个人世上,而当命运展开,他们又一次次地被剥夺了选择的权利。
      老天要到什么时候才愿意给他们选择的机会?让他们主宰自己的人生?
      也许,只要身为人,不管是谁,都无法自己选择、自己主宰……
      视线探寻那目不可及的苍穹尽头,黑慎南不自觉地喃喃出语:“我也是时至今日,才窥到命数的种种关联……而人在其中又是何等的渺小、何等的无力……”
      人纵是万物灵长,纵是驰骋人间,但终究不能超拔于自身之上去审视所处的纷纷扰扰,因为真正的主宰者——在你抬头仰望也无法穷尽的顶端。
      他知道,当年老天既然有意将那狂龙的命数透露给他,他与他之间必有种种命数牵连。但饶是他终其一生揣度天意,当时也没能猜到,这个牵连在他毫不觉察的许久之前就已开始。
      而他为了躲避牵连带着黑珏隐居到这山林间,不过是为了早被他预言的果培养出它所需要的因。
      但躲不开、也揣测不到的才叫命运——不是吗?
      一直在云间翻腾的大龙放射出愈发刺眼的红光,四周热度已是人忍耐的极限。黑慎南收敛住心神,将目光再次投向黑珏。
      “这龙魄便是来寻奉天之士的黑珏,去引动那共筑风云的机缘。这一切,都预示着他已横空出世。”
      将命运之钥再一次交还黑珏,黑慎南郑重地说:“你这就随龙去吧,它会引你去见那个人,因为你注定是他命格里的「左辅」,是缘是孽都逃不开。”
      ……师傅一生追寻那羽化成仙的超脱,远走高飞却还是深陷人世的泥浆。原本要做那最超然的旁观者,到头来却是推动这种种命数的人……
      ……也罢,因果循环冥冥中早已注定。你们的命运之轮就此转动,那个女孩既然是「右弼」,命运自会让你们相见……
      ……震旦乾坤若真要因这条狂龙而摇撼,那是天意的安排,游龙在天之时便是尘埃落定之日……
      ……孩儿,就此别过了。师傅只希望,尘埃落定之后能是另一番际遇的开始……

      那一天的他听从了师傅,听从了天意。他抛弃前尘、他翻山越岭、他委身为奴,只因别人口中的一个注定,一个被人告解的命运。
      可现在,他的放弃、他的顺从、他的隐忍,又让他的人生剩下了些什么?
      剩下了——这座家不成家的清冷宅院?剩下了——他未曾谋面却已故去的双亲?剩下了——还来不及唤他一声便倒下的爷爷?剩下了——他爱上了自己记挂了一辈子、思念了一辈子的同胞妹妹的讽刺?剩下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痛苦死去的现实?
      不要!不要!
      他不要接受!不要顺从!不要放弃!
      他不要再一次站在宿命的掌心里无能为力!他不要分离和死亡成为他的尘埃落定!
      他要另一番的际遇,自己掌握的际遇!
      像是终于将生命中的层层迷雾拨清,像是终于挣脱了加诸于身的道道锁链,安静地讲述完所有前因后果的黑珏告诉了孟霜嫣他的决定。
      还来不及孟霜嫣从震撼中抽身,还不及孟霜嫣好好看看这个突然成为她哥哥的男人,他已带着他的决定离去。
      很多年后,当另一个男人在追查这一段过往的时候,他发现,那个叫黑珏的男人就是在这一天彻底消失的。
      这一天,他出了宁远侯府的大门,就再也没有踏上他来时的路,他于红尘岁月之中——失去了踪影。
      后来换了新主人的皇城,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了许多关于这个男人的传奇。
      这些传奇流传在依然拥护前朝王室的百姓当中,无不说着这个男人其实是个幻化为人的乱世妖孽,就是因为他的妖法,所以当那个谋反篡位之人攻进天子的腹地时,才会出现一轮游龙在天的幻象,彷若这样大逆不道的改朝换代其实才是老天真正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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