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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德行广大而以恭者荣 ...
宫里香气袅袅。
渺白的云雾更衬得坐上人虚无不可探求,恍若隔世仙人。一双凤眼看人薄色,两点丹唇启语多情,左颊有一朵佛莲欲开不开,更显她佛性仁心,灵慧静敏。
这样一看女人或许真如这般,与世无争,淡泊权利。
只可惜,这后宫之中谁愿单坐冷宫?或媚或净,或狠或善,或一心多窍,或耿直无他,不过都是讨黄袍之喜、天子展颜的手段。否则就是头上无片瓦遮风,脚下无寸土立足。
至于这申婠婠毫无家世的贫贱女子如何做了这皇太妃——
赵以恭低眉敛睫恭恭敬敬地作着揖,想自己不过短短几天已经弯了几次腰了。
满屋盈满大方典雅的香气,这香还是他登基那日都官尚书章成良亲自奉上的,说叫檀木牡丹。章家本就贩香发迹,香料类的东西享名聊裕城,制成送给皇帝之母的东西自然更加不同凡响,乐得申婠婠点上了几天几夜,一两千金的香硬生生被这样暴殄天物。乘曦宫日日香烟缭绕,人从里面走出来甚至能招蜂引蝶。然如此这般却更显这新上位的皇太妃心贫身贱不曾见过什么好物什,与祥先宫那位断不能比。
再说这章尚书,一把年纪倒是机灵,知申婠婠最好这类能显身份之物,早早便将东西赠了皇太妃,还编出一套如何请僧人诵经,禅寺开光的莫须有曲折经历,说是在嵇山顶上偶寻到这香引,美其名曰借花献佛。只可惜到底没有思考完备,皇太妃再高,原先也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婕妤,嫡母正位仍是崔瑞仪,申婠婠还要每日去祥先宫请安。如此一来,不就将崔瑞仪招惹了吗。
“我看皇太妃宫中日日燃着香,以恭,虽说你如今继位,但勤俭朴素之美德万不可放下。”
如此这般的话崔瑞仪不知道对他说了几遍。
申婠婠身子弱,左颊那朵所谓佛莲不过是块消不下去的淤青被人勾画一圈抽象的金线。但她绝不是个安生的主,家世贫贱,其父是某个无名小门当个芝麻大小的文案,但谁知道先帝究竟是在何处看出她恍若西子捧心之姿的,将其带进宫中作为采女。百般心机诞下赵以恭才升上婕妤,却再未受到陛下青睐。
至此她开始变得阴鸷诡谲,心机设计上崔瑞仪绝不可望其项背。但无可奈何,落花有情流水无意,申婕妤所住的那一间春筱院冷冷清清无人探访,往日玩耍得较好的姐妹全怀疑其有疯病。五岁和十二岁,赵以恭差点被她溺死过两次。腰间腕上的燎伤更是拜其所赐。
加冠礼时他还为此伤心不已——儿时也做过随父王征战的梦,但却不曾想身上的第一道伤竟出自己娘亲之手。
“祈儿,过来,让母妃瞧瞧。”申婠婠曾说赵以恭是她祈求五载得来的孩儿,但这名字实在不中听,与“乞儿”、“弃儿”同音。
赵以恭走上前,掀起袍摆坐于其身侧。
“前些时间,本宫听人说,你这几日有出宫微服私访?”她手上未戴指套,单单有只简陋的镯子。
赵以恭心中暗笑,想他身边的小鼠小虫还不止皇太后一家,“是,朕出宫匆忙,不愿母妃忧虑,这才未考虑周到,没有提前告知。微服私访一行顺利,母妃无需担心。”
申婠婠将他从上到下扫视一遍,未曾接话,转身捞起一只小盒,轻轻抚摸。“祈儿还带了个人回来?可知其身世?”
“是,不过是一个从甽州赶来京都避难的难民,朕看其不算愚笨,想着收到身边,也好做个端茶倒水、出行牵马的随从。”
“萧骁做不来这些?还是你信不过他?本宫跟你说过,萧骁是本宫从你祖父那里带来的,跟你一起长大,你如何信不过?”她拔高了声音,血红的唇苛刻地抿起。
“绝无此事,他不过是一个无家无世的难民百姓,毫无背景心机,守在身边即衷心随我,也不必担心有人在背后撺掇。”
他顿了顿,瞥上申婠婠侧脸的所谓佛莲,“母妃不知,他父母双亡,其妹还被恶霸掳去坏了清白后投江自杀。母妃宅心仁厚,若您遇到这般经历凄苦的人朕想也会给其一个栖身之所。”
这倒堵得申婠婠说不出话来。她一向端的是深明大义蕙质兰心的架势,自然不能拂了自己面子,遂放松语气,“祈儿,母妃知你心善,也不曾有什么逼你将那人一定驱逐的意思,但你一定小心,祥先宫的那位看你绝对不顺眼,母妃就担心她穿插什么眼线——”她挥退左右立婢,将那小盒递与赵以恭,“想你也曾见了,母妃换了条镯子,这是先帝留给本宫唯一的遗物,若你心想,也当个纪念。”
赵以恭怔愣一下,伸手接过。
申婠婠还欲喋喋不休,被他一句公务繁忙堵回去了。
她又拍拍他的手背,“你且恭敬谨慎,自会顺应天意,万不可稍有懈怠,让祥先宫和赵诚嗣那厮有可乘之机。当朝百官各有利益,你但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便好,不求如何明君盛世也别给子孙落个骂名。”
赵以恭乖乖点头,面上丝毫不显,只想着快些回去看看那进宫就晕过去的嵇左铜如何。仆人的手不过刚刚摸上那高高的门想要为他推开,背后就传来声音。知子莫若母,申婠婠自然早看出他的不耐烦,语气尖锐,“赵以恭,我知我势单力薄,也无甚么靠山大树能为你提供便捷。但世上能有一个赵以恭,有一个大郏的四代皇帝,就是因为有一个叫申婠婠的女人。我苦等多少年,你来算算?你两年前二十四岁继位,那我就是在这诺大无情、举目无亲的宫中凄凄惨惨了三十年!”她说到兴处,摔碎了一盏瓷杯,守在殿外的丫鬟们立刻鱼贯而入,弓腰低头向他行礼又急急地簇到申婠婠身旁。这三十多年凄凄惨惨戚戚的怨妇也终于有尽享风光的一天,她却也全然不顾及礼数,“你安分守己即可,别这皇帝明日就被某某某所夺去。你记住了,这皇太妃的位子,我是要坐上几年的...”
赵以恭已没再听见她说些什么,低头作揖便背手转身离开。
门外的一干侍者紧跟在他身后,淳公公刚想高声起轿被他用手摆散了去。以三皇叔不久进宫为由,让他们各自去忙活。
这着实不像话,就算不跟着一众随侍,公公也应不离身啊。赵以恭没说话,瞥他一眼,自行走了。
淳公公无法,待在原地半晌,看不见其身影后,才转身回去。
刚入秋,宫中仍未有所谓萧索景象,脚下草地仍喜盈盈地绿着。
如今这宫中朝堂乃至天下,真正信服于他的有多少?萧骁莫提,至此还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母妃那一边的飞蝇。更別提朝堂上——连刚才的淳公公那一流,也尽是先帝遗臣,尚活在先帝余威而不是他的天怒之下。
就以刚才从乘曦宫那一幕,如是先帝,那些奴婢怎敢匆匆略过他去侍候母妃?他儿时常恼为何父皇如此严苛凶狠,如今一见却反倒让他了然。
父皇啊父皇,你叫我谢谢你也不知道如何措辞。
虽说是将皇位传给赵以恭,省了他很多时日,但只因先帝驾崩前一段时间对太子的器重和言语间关于皇位的暗示,却让很多臣子早早地便去迎合东宫和祥先宫,太子也借浪生事,笼络了好一帮官职。自他逐渐亲政以来的每日上朝,不知他们向那龙椅上望时,眼中究竟是谁。先帝?赵诚嗣?还是势单力薄的赵以恭?
————
一抬眼,孜心殿。
他把那青年给安排到这儿了。
孜心殿不算偏僻,赵以恭十四到二十四岁继位前一直住于此,虽与东宫万不能比但也图个闲情雅致,更关键的是,这儿和祥先宫乘曦宫及赵以恭儿时与申婠婠同住的春筱院离得远。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赵以恭原本想直接回到赟世殿,信步却走到这里,想着去看看那个——嵇左铜。
赵以恭偶尔来这里处理政务作作小诗,殿里奴使有十多人,只是此时正值晌午大多去纳凉歇息了。有两个清理庭院的被赵以恭免了叩礼。
他兀自推门进去。
孜心殿是先帝钦赐于他的,另设有暖阁和碧纱橱,算是不多的所谓父爱了。嵇左铜正在碧纱橱中。
他想其或许还在安睡。太医来看过,说是身上伤痕太多气喘不畅,另饥肠辘辘长时间劳累,一时气涌所以晕了过去,无甚大碍。
赵以恭背着手在殿内走着,自己倒也觉得自己新奇,对一个不知身世的平民如此上心。他自幼活在宫中,所吃所住所穿绝非布衣可想,大抵是觉这人可怜;又或者自己接下来的路数着实有些举棋不定,意在找一个可随时封喉的人说说;又又或者,单纯是这几日无从落子,实在是闲了。当然可能也有一点原因,是觉得自己既然已给他取了名字,这世上终于能有一个人从名到姓,从头到脚都是属于自己的了。这倒是极难得的一种经历。
“以恭。”他正神游,突然身后又低又哑的声音响起,让赵以恭不禁一抖。
他回转过身,先是惊诧,接着便是震怒。“放肆!朕何时允你称呼天子尊名!不过区区一介布衣,竟也敢如此不知尊卑,以下犯上。”
那人倒也顺溜地跪下,并没有叩拜,抬眼望着他,脸上尽是恐惧神色但眼神深处却全然不是那回事。
“左铜罪该万死,一时糊涂竟直呼陛下圣名。”他又深深跪下来,加上那张仍带着伤、我见犹怜的脸好似是赵以恭无缘无故欺负他。
九重天心里倒也有了玩兴,“一时糊涂?且与朕说说,你如何一时糊涂。”他坐上堂椅,右手撑着下巴,“不可起来,朕现在是要罚你。”
他于是只单单挺起腰身,低头敛睫好不乖巧,“左铜仍以为昨日一切不过黄粱一梦,好不高兴。睁眼醒来就看陛下就在这殿中,心中喜不自胜,一时激动难耐,故触犯陛下名讳,实乃无心。”说着又叩下去,眼角似乎还要挂起泪珠。
赵以恭左手指节轻叩桌面,看着他乖顺驯服像只认人揉捏的虾米,心中却暗道危险,这人是只碰了就一身骚味的狐狸。
但可惜了,赵以恭再没那么喜欢刀尖上走。
这又是一个不适合帝王之家的缺漏之性格。
嵇左铜抬起眼,眼神恭敬崇拜地看着坐上人英朗的下巴,不是城中小馆里的小倌那般精致,也不是女儿家的娇柔,就只是男子应有的英气,端庄漂亮,棱角分明。
若论好看,别说天下,就说这聊裕城比皇帝好看的人多了去,不是自夸,嵇左铜认为自己还要比赵以恭更精抹细描了些,但赵以恭的面目却是俊朗,是可靠,是大气,是盛得下千千万万,仿佛生来就是帝王,就得是上位者,就得是掌权人,就是为控局而来,为定天下而现身。
他深深低下头去,唇角噙笑。
嵇左铜。陛下,好名字,我喜欢。
赵以恭看着他,忽而开口,“直呼名讳,少也脊杖二十。朕给你扣到以后。先来说说,你那幅画的船是什么?”
嵇左铜抬头看他一眼。
“起来。”
他规规矩矩站起来,黑眸幽深。
“陛下,说直白些,那船是您的势力,单薄寡力,尤其不知何为己,何为彼,谁料定这船不是艘破船呢?”
赵以恭仍右手撑额,点头示其继续。
“不知指鹿为马的有多少,陛下但可以一试。”
“郕王不久将要进宫,先帝在位时郕王人虽表面宽厚,实则背地势力颇多。与崔鹏崔将军、皇太后崔瑞仪姐弟二人和剡王赵诚嗣都有瓜葛,尤其剡王,陛下登基前二人走动频繁。先帝陛下想必也对这些了如指掌,可惜郕王根基深厚错综盘旋,陛下或许也无可奈何。”
赵以恭听到这里心下一惊,郕王即是三皇叔,他如何知道这些多。他也曾想过先帝传位于他或许跟郕王有关系,意在牵制他,却不想赵诚嗣在这其间也扮演着角色。
却看见嵇左铜正抬眼看着他。
“朕说了,今日不罚你,直呼其名也罢,但说无妨。”
“谢陛下。空口无凭,陛下一试便知——郕王将要进宫面圣,其目的可想而知,无非是想来京城一探虚实,搞清先帝意图。原本与其密交的剡王因您的继位正摇摇欲坠,想必也需要他作为依靠。但既然都是侄子,想必郕王现下的当务之急是与您拉拢,若您主动与之示好,剡王自会——”
“露出马脚。”
“陛下现在根基未稳,朝堂之上也缺一火引好能一洗贪官污垢,若能一除剡王(前太子赵诚嗣)不仅能树稳您的威严,动摇郕王地位,接连带出的也必然是那些隐藏极深、自先帝开始就潜伏着的毒瘤官职。”
赵以恭睁眼盯他半晌,眼里却暗含赞许,沉声开口,“那嵇兵部觉得,朕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培养人才,找出怀才不遇被埋没的清官好能替补那些被撤掉的官职,到时所需绝不是一位两位。”嵇左铜作揖。
“好。说得好。”赵以恭嘴里说着夸赞的话,面上却是冷冷,摆袖而去。“你在这住下,其他事物萧骁会为你安排,你且做个——谏官好了。”
“二两才能不值得拿出来摆卖,问起,你便说,不问起,便也自觉当个哑巴。朕最厌烦喋喋不休拾人牙慧之举,自作聪明越俎代庖之人。”
嵇左铜听着话,心里却大喜,重又跪下叩送大驾。
“臣绝做一个闭嘴封口之人。但且容臣多嘴最后一句,陛下为何名为——”
赵以恭回头轻轻瞟他一眼,实在觉得自己现在头疼,后悔没让淳公公跟上来。“德行广大而以恭者荣。”
“《敬慎》?”
“朕说了,别卖弄学识,也别多嘴多舌。那二十脊杖你非要今天就放在你身上吗。”
“臣多嘴...”
嵇左铜站起身拍拍衣摆,看人渐行渐远,想这陛下的确是值得人以恭待之。
提示:
乘曦宫 皇太妃 赵以恭生母申婠婠的宫殿
祥先宫 皇太后 赵以恭嫡母崔瑞仪的宫殿
章尚书 都官尚书 章成良
春筱院 赵以恭生母作为婕妤时住的院子
赵诚嗣 前太子 剡王
三皇叔 郕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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