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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阿信 ...

  •   院子里来了很多人,各种各样的人,各色各样的人。
      他们在与这场悲剧保持一定距离的同时,又将一切尽收眼底。
      令我大开眼界的是,这同样的悲剧,竟在不同的人脸上,有如此多的变化。
      魏琳儿很坚强,没有哭,她醒后问父亲的第一个问便是‘医生来了吗?’
      男人只会点头。
      她还太小,看不懂一个简单动作背后的蕴藏的情感。
      白布盖在女人的身体上,连同周围所有的物件都被带走。
      一个手里拿着黑色铁棍,穿着黑色制服,戴着很有气势的帽子的人再同男人谈论什么。
      男人眼里很悲伤,他应该悲伤。
      一个为他生儿育女照顾家庭的女人死了,能不悲伤吗?
      所以他也是悲伤的回答穿制服的人提出的各种问题。
      穿制服的人临走前,拍了拍他的后背,说了些劝慰的话后也离开了。
      这间宽敞的屋子里只剩下父女二人。
      可门外的人却越聚越多。
      “你们都看什么,散了吧,散了吧。”
      那个穿制服的人挥着手里黑色的棒子说。
      可没人听他的话。
      有几位胆大的人甚至同他搭茬,想知道这屋子里的女人是怎么死的。
      “管你们什么事,管好你的嘴。人家小孩没有妈妈已经够可怜了,别抓着别人问东问西的。”
      这话能从他嘴里说出来,倒让我对他的看法改观了不少。
      原来面露凶恶,行为嚣张的人也有善良的一面。
      人群散了,不是因为大家不好奇。而是这屋子里的灯灭了。既然知道不会有什么信息传出来,便不再干等着。
      我知道,琳儿没有睡,即便7岁,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悄悄的飘上楼,看见躲在被子里,只露出两个眼睛的小人盯着窗子发呆。
      “你是鬼吗?”
      她突然说道,语气格外冷静。
      我一惊,心想她还能看到我不成?
      不可能,我没有现身。此刻连我自己都看不到自己的呀!
      “阿信告诉我,这个房子里有鬼,只要闻到墨香就是鬼来了。”
      阿信,哦~
      我恍然大悟,也明白阿信为何总是神情飘忽的看向我所在的地方,原来他能看到我。
      可是我该如何和这个女孩解释呢?
      “我不是鬼。”
      我尝试着与她交流,我能同人交流,还记得我曾经吓跑好几个租客吗?
      “这么说,我看不见我娘了吗?”
      得知自己因看不见亲人而哭,是很绝望。
      她将自己全部包裹在被子里,以此来拒绝和我谈话。
      发抖的被子和发抖的床,却没有发抖的哭声。
      她比我想象的坚强,在她面前我还挺羞愧的。
      突然她掀开被子坐起来,凌乱的头发、枯槁的形容、瘦弱的身躯像是一只小恶鬼。
      “你不要走,我有话要问你。”
      这是命令的口吻,我没打算离开。
      但她这么一说,还真抬了我的傲气。
      我现身了,像浓雾中愈来愈清晰的身影,尽量保持画中的美感。
      女孩抱着被子缩在床边显得十分娇小,但她的影子却在月光的衬托下占据了大半个房间。
      “有话就问。但是你要问如何能让你娘回来,我做不到。”
      “真没用。”
      她小声咕哝一句。
      “我听得见。你这样很没礼貌。”
      “和一个没用的鬼,谈什么礼貌。”
      她在挑战我的耐力吗?如果是,我准备好好的吓唬她,让她看看我到底有没有用。
      “一定是你,别人都说,这屋子里闹鬼,有怨气。不然我母亲怎么会摔下楼?”
      这个小女孩在胡说八道什么?她妈妈掉下楼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莫不是心情郁结神经错乱了吧。
      真是好心安慰她,白惹一身气。
      离开也罢。
      我回到了画中,在画里继续望着竹林处月洞门后的身影幻想。
      我见过许多浪漫的故事,猜想那人一定是一个倾慕我的少年郎,只是碍于世俗的不理解,不敢露面,只能远远的看我一眼,便离开。
      这比我听过的西洋故事要浪漫许多。
      我沉浸在这样的故事里,希望早点见到这位少年郎,又或者这个叫唐庸的画者就是钦慕我的人。
      可我的幻想,被一阵嘈杂声打破。
      几个道士、和尚模样的人又来到我的地盘,对着房子神神叨叨地比划着。
      男人长衫还未穿好,就怒气冲冲的跑出去和他们理论。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有男人魄力。
      “你们对我家做什么?”
      从道士和尚的身后跑出来一个人,我定睛一看,这不是当初带他们一家来看房子的中介吗?
      “先生,知道你家出了事,特意请了法师驱邪,也好送送您夫人。”
      “胡闹,你既喊我先生,就知道我是新思想,根本不信这套。快收拾东西走吧,别打扰我家人休息。”
      “先生,你看这……我人都请来了,就让他们做完吧。”
      “走,立刻走……”
      男人拿起了女人放在房门外的小铲子逼迫他离开自己的领地。
      这一切都被魏琳儿默默地看在眼里。
      “一定是你,都是你害的。”
      用得着这么大声音吗?好像谁听不见似的。
      可我身正不怕影子歪,就算你再怎么说,别人也不会信的。
      家中的女人去世了,这个家变的一团乱。
      比如这一日三餐外加屋里院外的活计,就让男人焦头烂额。
      才两日,他满脸胡渣和深陷的眼窝已经让我认不出来,这还是那个风度偏偏的先生吗?
      女人头七这天,家里来了很多人。
      据说是女人娘家的亲戚哭的特别伤心。
      他们轮流抱着魏琳儿,总是不停的问 “你可怎么办?”之类的问题。
      我就纳闷了,光问有什么用,得提出解决办法啊。
      难道问问,她就能更幸福的长大。还是说,问问就能弥补她没有妈妈的遗憾吗?
      哭一场、闹一场结束。
      因为亲情留下的眼泪在宴席时也适时的停止,毕竟酒过三巡还需要它撑些场面。
      可不能一次耗尽。
      宴席一过各回各家。
      魏琳儿表现的异常冷静,没有因为姨妈、姑妈、舅妈、婶婶的哭声颤动天地而跟着哭,也没有因为姨夫、姑父、叔伯、舅舅的话暗自伤神。
      她仿若一个观众,冷眼看着亲戚们演戏。
      她知道我在什么地方,用她的话来说,是闻着味找来的。
      “瞧见那些哭的伤心的人了吗?去年我母亲生病,一个人都没来看过,深怕我们借钱。我们搬家时,又一个一个忙不迭的赶来,用各种理由家抢我们的东西。呸。”
      她特意背过身往地上啐了一口的样子,还真和她娘有些像。
      小小年纪做这样不文雅的举动实在不妥,我出于某种责任感觉得有必要提醒她下。
      “要你管。”
      “你说的对。”
      我被怼得哑口无言。还是灰溜溜的离开吧。
      屋子里的人太多,太嘈杂。我不喜欢,还是回到我小小的画中偷得半日清闲。
      外面叮叮咚咚的声音吵了许久。
      等我回到屋子里时,这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们总算搬走了。”
      这里又完完全全属于我一个人。
      不一会,我看到有一双大眼睛透过门缝往里看。
      这年头,还真有胆子大的人喜欢来凶宅找刺激啊。
      “凶宅”这个词是我从那些来吊唁的人口中听的,到挺适合这里空旷、冷漠、阴暗的气氛。
      “你是谁?”
      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小男孩直勾勾的盯着我。
      我确信他能看见我。
      “我知道你住在这里。”
      “你不是哑巴。”
      我对阿信能说话的事实向来表示怀疑。
      “我什么时候说,我是哑巴了。”
      思绪在我脑中回顾,对啊,他是没说过,只是从来不张口说话而已。
      “你不是邻居家的小孩。”
      “我只是不住在这附近而已。”
      我有一种预感,他说的“这附近”指的是这个街区,甚至更远。
      “那你住在哪里?一个小孩四处乱跑家人不会担心吗?”
      “不用你操心,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
      现在的孩子还真是没礼貌。
      虽然我生气,但他说的对,我是应该好好操心自己。我不是一直想知道自己是谁吗?
      “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啊,你是那地基下压的那副画里的人。对吗?”
      “那你能救我出去吗?”
      “我太小了,挖不动这房子。”
      病急乱投医,我如何能寄希望于一个孩子?他能做什么呢?就算知道又能怎么样?又如何救得我出去。
      “你为何能看到我?”
      我突然落到他的面前,身高差距被迫让他抬头看我,让他感受下成年人的压迫感。
      他的声音有些哆嗦。
      “我不知道。”
      “别怕,我呢,也只是好奇。”
      我弯下身子,刚好与他一般高。
      听人说,小孩的眼睛很尖,所以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吧。
      “我真不知道,我一来,就看到你飘在那里,吓的不敢说话。你经常看着我们玩,也有时候也很关心我们,所以我们一直没把你当回事。”
      “我们?”
      “我和琳儿。是我告诉她的。”
      这话从小嘴里说出来格外自豪。
      “我还告诉她,你身上很香,像是墨香,又有花香。”
      “所以,只要闻到味道,就知道我来了?”
      “嗯。”他点点头,丝毫不掩饰天真、自豪的模样。
      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阿信总来陪我。我陪他做着孩子们玩的游戏,他陪我幻想画里画外的故事。
      他的到来成了我的期盼,是我的慰藉。
      说实话我很需要这份慰藉。
      这座大宅已经坐实了闹鬼的名声,就算我和阿信在里面肆意地追逐打闹也不会有人在意。
      反而让大家心生敬畏,离的更远。
      “你不上学吗?”
      “上。”
      “这个时间,你应该上学啊?”
      “我逃课来着。”
      “这么小,就逃课,不太好吧。”
      “上不上都一样。反正老师同学不喜欢我,不如在家自己学。只要考试能考好就行了呗。”
      “你还好吧。”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穿着的白色套头大褂与他瘦弱的身躯很不匹配。
      “我?好的不得了。”
      我出现一种叫做忧心的情感。
      望着他稚嫩的面容,想到与他琳儿一般大,却比琳儿的言行成熟的多。这份成熟必定是在无数个无奈里烤就而成。
      “那他们为什么讨厌你?”
      阿信叹口气,坐在二楼通向一楼的第一个台阶上,手里揉搓着琳姑娘留下的沙包。
      我知道他有话要说,觉得我应该与他并肩坐着。
      可为了让他放肆的说出来,我选择了比他下一层的台阶,背对着他。
      一切都安排好了,气氛也烘托上了,他没理由不开口。
      “我爸是个酒鬼,挣了钱就喝酒。一喝酒就发脾气,我的书本早就被撕烂了,没有整洁课本的学生,怎么能受老师喜欢。我又没钱,又没妈妈。这样的家庭怎么能受同学喜欢呢?”
      我只要保持安静,就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现在说出的任何话都有可能伤害到他的情绪。好像又不得不说些什么,表示我听到了他的倾诉。
      “希望你快点长大。”
      不知为何,我想到了他面对着琳儿时,装傻装聋的样子笑了出来。
      “咋了?我长大你那么开心?”
      我笑着摇头,转过身望着他,他早就擦掉了泪水,没在意脸上已经留下了黑乎乎的手印。
      “原来从前,你是故意装傻的。”
      “嗯。偶尔当当傻子,心里乐呵些。”
      往后的日子,阿信来的更勤了。甚至常常带着他的木匠工具来我这里做工。
      他很喜欢做家具,他说,这房子里的家具都是上等货,在这里能学到不少东西。
      他什么都仿着做,唯独门外“此房出租”牌子。
      牌子还挂着,有些腐朽败落,牌子上的油漆已经掉落的差不多,字迹也不清楚。且只有一根细细的线拴着,随时都有断掉的可能。
      我在房间里陪着他锯木刨木,量量画画、敲敲打打。发现他从一个孩子长成了一个青年。
      那双握着刨具在木头上来回搓动的手臂上的肌肉线条也越来越明显。
      我伸出胳膊同他比较了一番,自愧不如的笑着飘到窗台,看着四散的刨花。
      “刨花,这名字真好听。”
      “你还真是少见多怪。就是些不用的碎木头渣。”
      “我不信它没用。”
      “你还说对了,它还能生火。”
      “真壮烈。生的美,死的红火。”
      “你还真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画呀。从生到死都是废物而已。”
      阿信的手艺好,那些小巧的家具更像是艺术品,即便放在这样豪华的房子里,与这些大师制作放在一起也不会突兀。
      他说,外面已经有人开始找他定家具了。虽是给人打下手,好在开始挣钱了。
      只怕以后来看我的时间会越老越少。
      我告诉他没关系,那么久都是一个人,已经习惯了。再说你有了出路,我是开心的。
      “啪”的一声。
      那牌子终于掉了。
      我在房间里哈哈大笑,等着阿信来,告诉他这个消息。相信他同我一样要好好地笑上一番。
      哎。多么可悲的人生,多么平淡的人生,只是一件小事,就能将我们的波澜掀起。
      我只能白自己一眼,回到了画中。
      “就是这里。快进来。”
      我现在的听力极佳,听得出这是一个清脆悦耳灵动,充满活力的女声。
      “这就是那个传说闹鬼的屋子?”
      另一个青涩略显深沉,但还算冷静的男人声说道。
      “门没关。快进来吧。”
      我不敢出现,一则害怕伤害了这对小情侣冒险的幽会。
      二则我记得阿信和琳儿说的话,我出现会带着墨香,所以在外人面前我要保持神秘。也能用这份神秘保护自己。
      听动静,他们好像逛遍了整个屋子,楼上楼下的每一个房间,连院子里的鸡窝也没错过。
      他们说,要租下这里。当作什么聚会的总部,话里的意思是想和老板免费租下。
      想来,这里已经轮到不要租金,得再次感谢我。
      年轻的男子自己收拾了一块赶紧的地儿坐下休息。
      年轻的女子依旧在房间转悠。
      “你还是出去转转,看看左邻右舍。”
      年轻男子收到命令,丝毫不含糊,立刻起身走出大门,在路口犹豫了片刻决定先向西方转转。
      我猜他们是热恋中的情侣,只有这个时候的男子才最听女友的话。
      男子走了,女子没有停下脚步。
      “你出来吧。”
      她在对我说话吗?我犹豫着,不敢出现。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我是魏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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