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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一切虚妄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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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从身后把他抱回圆环的中心,项述脚下拖出一条血迹,他费劲地抓挠怪物。
骷髅顶着叶参朔的脸,轻柔地抚摸他的头顶,整个世界在对他说:“马上就想起来了。”
它强行把他放进了环形宫殿模型中部的脚印中。
项述脚跟落稳,忽然间,色彩逆转,无边的黑暗覆盖天界,他从身体中抽离,视野超出眼眶来到上方,看见怪物在他身后。世界骤缩,环形宫殿的无数长廊拱门从身边闪过,压缩到他们身边,一切都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他们成了两个僵直的人偶,禁锢在宫殿模型中。
而他就在外面看着这一切,剧痛逐渐消失。久违的,孱弱的,从内而外的心跳渐强,一刹那,坠入一具身体中。
他重回宫殿的长廊里,座钟之后发出潺潺水流声,水滴答滴答地响,慢慢和钟面的指针一起停了下来。宁静的世界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仿佛做了一场太久的梦,项述在错乱的记忆中分辨哪一边才是真实。
面前的钟很矮,上面顶着环形宫殿的模型,他自己的瓷偶就这么摆在中间,怪物却消失了。
项述把它拿出来,冰凉莹润的瓷偶面容模糊,穿着和他不在个年代的服饰。因为太过久远,彩绘的釉面都脱落了。
记忆在一点点复原,先前的真实全然被扭转,他不敢相信游戏有这样的力量,为他建造一个彻底虚假的世界。
游戏的声音从四处响起:“还记得吗?”
项述终于什么都想起来了。
‘
寒岭海今年的大潮来得早,几条载着香料出去的船都没有再回来。
“不祀鬼神,这是你们说的,看吧,下边那东西又开始闹了。”高涯瞥了眼窗外,窗棂格子小,风不大进得来,沔村近海,港口伸进来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好好的港,中间裂了条缝,看风水的都说犯了冲煞,得挡,挡不住便找“圆满”的东西补。
从前就传下面堆满了人骨,怨气重,早早养成了个怪物。高涯边上坐着神婆,老人半瞎,算东西都准,佝偻着背在桌上寻杯子。蜡烛就一条,今夜只能照清半张桌子,神婆半天找不到茶,啐了口唾沫道:“怪物,贪食血气,长久不祀不养,定出祸患。”
高涯把磕了个口的茶杯推过去:“是啊。管它是鬼是怪,啥都不是也一样,受苦的都是我们,前些日子焦家死了个女人,走在那条沟边上,忽然就没影了!诶,大人,您说是吧?”他叹口气,望向对面那位。
县里就派下来两个买了功名的官绅,其中一个还不是本村出身的,甩甩袖子仰着下巴瞄他:“你们这番瞎话,知府他大老爷都听腻了!”
“那这一趟趟地死人,回来的船没几艘,今年的税谁也交不上去。”高涯道,眼前的官绅面色一沉,抿紧了嘴。他便继续说服下去:“说到底,还是香火钱最挣。您看,前几年,月月有祭典,四处都有人来——”
他想,即便不算贡品,村里靠香火钱也赚了个盆满钵满。寒岭海不是内湾,风浪极大,不宜讨海。还好村后山上生了有异香的草,他们祖上代代制香,开祭典。只不过近年来北方的战事往南蔓延,香卖不出去了,省里新来的大人又禁奢,不得大祀鬼神,来的人越来越少,落得一村人饭也吃不上。
那官绅闷哼一声:“祭典——?和过去一样?”
高涯微微抬眼:“是。”他和神婆对上视线,解释道,“只需童子一名,望日取血,以血浸蓍,抛入沟中。此外,这血还得分到每户家中,挂在门头,辟邪招福。”
神婆絮絮叨叨地补充道:“童子,当选最完满无瑕的一位,你取个镜子,立在面中,描出半边脸,再照另一边,两边最贴合的便是。”她半眯着眼,“镜子两边合起来,圆,圆即满,望日亦然,月圆完满之日……嚯,补上那条沟。”
官绅转着眼珠子像在思考,一会才道:“这种办法,若是准了你们,你们又能去哪里找童子?谁家会拿自己的……”
他话音未落,屋外突然吵嚷起来,有人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屋里几个人刷拉起身,小门一开,残烛灭了。
天色过暗,远远地,能见到后山脚下有光。村里的房子都小,烧了一座也不至于殃及另一座,高涯不像那两名官绅一样匆忙,火光照出他异样的脸色,神婆慢悠悠地扶着门问哪出了事。
门外跑过的人道:“项家!”
“里面人呢?”高涯问。
路人说:“一个也没出来,怕是没戏了,快去看看吧。”
高涯见那俩官绅还杵在门外,低声说:“就是去年出海,那个死了男人的项家,如今剩个寡母,是个病秧子,还有个没出闺的女儿,几岁便得了失心疯,咬人,不敢放出来,谁也没见过。”
一行人挪着小步子前往项家,离得不远,听到火烧木头劈里啪啦的声音,却没有人的呼声。
不久,“轰隆”一声巨响,似乎是房子塌了,他们才刚来到跟前,隔着人群听到一阵惊呼。
“哎哟,还有人呢。”人群外围的一位道。
高涯挤进喧闹不已的人群,在那条人影聚成的缝隙中,看见倒塌的横梁下猛冲起烈焰,火光里忽然间冒出一个影子,蠕动着爬向外面,精疲力竭地趴下——
那团黑灰色的影子原来盖着块布。
布面滑落,一个脑袋钻出来,长而凌乱的黑发纠缠在脸上,瀑布一样地覆盖在那人身上,血和汗水浸湿了发丝和面庞,冰白色的脸在黑发的分割下仿佛破碎成无数瓣。
头发下一双眼,背对火光毫无光点,暗淡地隐在睫毛下。眼尾嚣张地扬起,勾出强烈的媚态,但目光里充斥着狠意。
美得惊心动魄。
“水,水……”高涯呆滞了几秒,对边上的人吼道:“灭火呀都愣着干啥!?”
人群才陆陆续续地散开灭火,一种吵闹变成了另一种吵闹。
地上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面孔。
“这就项家那个疯女儿,都小心点别给咬着了!她没放出来过!”
“什么女儿?这分明是个男的!”
有人一语道破,人群又凑上去看,又有声音道:“唷,还真是……项家怎么把儿子当女儿养……”
两名官绅这会才找到机会上前,看了几眼同样不知所措。
高涯扬扬下巴,对刚刚问问题的官绅说:“巧,现成的童子在这呢。”
‘
项述在主屋醒来的时候,神婆的弟子刚送了酒进来,发酵的气味冲鼻。项述半阖着眼,歪歪斜斜地靠在床脚,一抬手,捏着杯沿叫住他:“喂。”
弟子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是。”
他低着头不敢看他,大家都说,祭品虽然美,疯起来却会咬人。他今年刚十七,跟着神婆学卦术,事情懂得不多,流言知道得倒不少。最记得多年前祭典重开,村里的制香户有了收入,再也不用出寒岭海送死,临村临县也常有人来祭拜,港口的深沟冲煞,补上祭品却成了福地。项家孤儿就作为祭品一直用到了现在。
“不敢看我?”项述在床上冷笑,“还是当我已经不是人了?”
新建的祀堂有好几间堂屋,主屋专门供养“祭品”,其实就是项家孤儿住着的地方。房间里除了床榻,就是从梁上垂挂到地上的千百条经幡,四角的几案上焚着香,数盏油灯悬在空中,罩着西境来的彩色玻璃罩子。
绚丽的彩光被层层经幡遮挡,最里面的床榻几乎照不到灯,弟子抬起头,他刚刚飞快地在花架床外的桌上放了酒,一眼也没瞧着阴影里的祭品。
经幡动了动,一只冷白色的脚迈出来,脚上缠着金饰,可小指头却没了半截。下一刻,纤细的手探出,捏着他刚刚送进去的酒杯,同样戴着华丽繁杂的金饰,戒指系着长链挂到堆叠的手环上,叮铃铃直响。祭品掀开碍眼的经幡,缓缓站定在他面前。
弟子倒抽一口气,腿瞬间软得活像见了鬼。可他定睛看向祭品的面孔,又全身一挺,仿佛见到的鬼是亲妈。
他这时一估摸,祭品也就十几岁的年纪,甚至没他高,穿着白色的祭服,衣尾都拖到了地上。可祭品的领口颇高,还束着多层颈环,细碎的饰品都由金链串联在一起,成了一件耀眼的外套。
那是一种奢靡和克制并存的气质,全都融进那张冷艳的脸中。
项述轻率地笑了,长而不翘的睫毛半遮着眼,语气里满是讥讽:“你来把这酒喝了。”
“不,不,我不行。”弟子诚惶诚恐,摆手道,“师傅会骂我的。”
“哦——”项述微微侧过脸看向大门,他的侧脸轮廓像是刻意雕刻而成的,线条弯曲起伏大,每一处都精美得令人瞩目。他发现门没关上,笑得更轻狂,两指捏住的酒杯晃来晃去,几乎就要落到地上。“我也喝不下去,我也会被骂。”项述拖长了声音,带了点撒娇的意味。
弟子咽了口唾沫,咕噜一声在屋子里很明显。
项述闻声,忽然间转头直视他,微卷的长发挂在肩头,缠进金链子里。项述话音忽冷:“给我拿出去。”
弟子还支支吾吾地,项述挥手便把酒杯摔在他面前,清脆的爆裂声炸开,杯子碎了一地,酒味泛起来,弟子惊叫着跑了。
项述光着脚踹走一片碎瓷,脚底马上划破一道血口。他从小没出过家门,爹娘说在这村里,出去了便是死路一条,从前要选童子,他们就把他关在里屋。后来祭典停了几年,那期间他爹死了,他娘拉扯他过苦日子,谁知有天忽然烧了大火,就这么烧空了他的家,把他给烧出来。
项述那之后就成了祭品童子,被养在祀堂里。祭典越开越是盛大,他也就穿得越华丽。可每一次大祀,这群人都要把他灌醉,拿镜子比照他哪里长得不对,像削木头一样修砍他的肉。
今日又是望日,他恶毒地咒骂外面的人,然而祀堂的人们马上冲了进来,硬生生把他拖回床上。高涯扶着神婆进来:“酒呢?找酒来呀!”
神婆扯着嗓子念叨:“待会就是祭典,耽误不得!”
项述狠狠地瞪着他们,两个年壮的村民带了酒进来,醇厚的琼浆是他的噩梦,几杯下肚便陷入晕眩,任人宰割,项述愤怒的挣扎:“放我走!放了我!”
高涯唬了村民一声:“还不快点!”
那两人就像先前的每一次那样卡住他的下颌,用力又惶恐地压制他,好像他是什么怪物。
项述不知道他们是谁,每次来的都是不同的面孔,只有高涯和神婆最常见,他要骂也只能揪着这两人攻击,可他们指挥完人就离去了,剩下一群陌生的村民恪守命令。酒液全灌进喉中,灼烧他的全身,一直浸没到他的头顶,项述最后软在酩酊的醉意里……
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一面镜子,四周围着人,项述知道他们又要修正他了,细长的刀刃削去他混乱的发丝,落到耳尖,强硬地切下一块肉。刺痛也有点模糊。
“又长出来了,月月都得改。”
“嘿,都是人,哪有少了一块肉不长出来的道理?”
那些人吵吵嚷嚷地开着玩笑,项述几次失去意识,满肚子的恨被酒淹得冒不出泡。他们修完他便要带他上祭典,但每一次他都醉得再也无力反抗。
主屋静了下来,人群去备轿子了。
神婆唤弟子再去给祭品下一杯酒,弟子有了先例,只想快速解决事情,可到了门前,还是畏畏缩缩地先露个脑袋窥探情况——
熏人的酒气直冲他脑门,弟子打了个哆嗦,还是鼓着勇气进去了。
经幡尽数被卷起,梳理成一束束挂在梁上。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张富丽堂皇的架子床。他见到了祭品,头朝外倒在床中,丝绸般的长发倾泻而下,落到地上。
项述被换上了正式的祭服,原本束紧的上衣成了宽松的外袍。这身祭典礼服,领口几乎开到肋骨之下,由写着经文的布条编成一件长衫,结扣上钉着乌金钮,白金相间,华丽,但堪堪蔽体,有失稳重。
弟子竟是看呆了眼,那祭品的胸口上满是细密的刀痕,新的旧的,叠成一张网。祭品皱着眉头,烂醉的神色极富媚态,哼哼着歪了头,耳朵从发丝下露出,带着还未干涸的血。
弟子想要给他灌酒的手停了下来,又想起先前两人的对话,十分笨拙地从口袋扯出帕子,给祭品擦去即将流入耳洞中的血。
他动作一慢,意外见到祭品的眼角流下一滴难以察觉的泪,心跳蓦然顿了几秒。
项述咬紧了下唇,挥手想打去弟子的酒。
弟子不安地后退,杯里的酒撒了许多在地上,渗进木地板中不见了。
“我,不想,喝。”项述一字一字地说,鼻音很重,宛如祈求,“可以吗?”
弟子深呼吸,颤抖着把手放下,酒全倒在了地上。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