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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中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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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如丝,斜风细语。雨水自檐前落下,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春之乍来,还是还寒时分。屋内却是暖热,绘一剪梅花的油纸灯罩里透出温馨的光。
一位约摸桃李年华的姑娘眉头紧皱地躺在床上,脸色异常惨白,更衬得眼角处的墨绿色印记妖异可怖。
男子上前翻了翻少女的眼睑、手指搭在手腕处听她脉息,随即正色道:“她这症状是中毒了,是南疆一种奇毒。我在医典上见过,叫蔓魂草。中毒者会自眼角处蔓延毒素,直至容颜尽毁。毒素会侵袭脑部,导致丧失记忆,若不及时医治,一月内毙命。”张正则沉声道。
究竟是什么缘由,竟对一个少女,下此毒手。张正则暗叹施毒人心狠手辣。
沈霁抿唇思考着,问道:“可有什么拖延毒素蔓延的方法?”
“有,天山雪参可以维持她现在的状况,拖延一年。”张正则脱口而出,不知自己掉进了一个大坑。
“如此便有劳宁嘉了。”张正则每回听沈霁叫他表字时,就知道没什么好事情。当即跳脚说道:“你不会要我从家里拿吧!沈霁,这天山雪参很名贵的好吗!整个太医院今年才得两枚。让我爹知道了我偷拿出来非砍死我不可。这女子是你的谁啊?”
沈霁看他聒噪的样子,却也丝毫没有改变他要救她的心思,说道:“宁嘉,当我欠你,记在账上。关于这个女子,我不能与你说。”
张正则闻言更加震惊,“来路不明的女子也要我拿雪参去救?!不是吧!”沈霁凝神看他,并未言语。
几秒钟过去,张正则知道,他决定了,他必须要做。认识沈霁这么多年,外界都道他是大昭王朝清冷自持,万事不挂心的冀王,只有他张正则知道,他想做的事情谁也别想忤逆。当下只能答应,闷闷说道:“明日我拿给你。”
沈霁这才敛下煞气,说道:“天山雪参记在账上,宁嘉之情记在心里。”张正则咂舌,他这人,说着最体己的话,干着最没人道的事。当晚拿了些草药来,稳住女子的心脉。
翌日清晨,沈霁将女子藏在自己的马车了,路途颠簸,他命文浩铺了很多毯子,他则执一卷策论在一旁看着。
过去暗无天日刀尖舔血的日子过去了,再见到她,却还是卑微如尘。明知她心里甚至不记得有他,却还是想方设法救她,把她圈在自己身边。仿佛只要她还在,心还在,命就还在。
阿初从未见过爷对什么事情这么上心过,把她叫来,也只是为女子换衣裳,其余事情全是爷自己事无巨细地亲自去做。他可是大昭王朝的开国元勋,本朝开国唯一的异姓王,战功赫赫的冀王啊!阿初不禁对这个女子十分好奇。
这几天是熬药也熬了,喂药也喂了,还让大昭首富的宋逸“送来”成堆的人参、鹿茸、燕窝、鱼翅。
宋逸从奇珍阁追出来骂他“强盗”的事情都传到圣上明昊帝耳朵里,今日早朝还调侃他,沈爱卿,怎的千年铁树生了补身体的想法,莫不是……沈霁轻咳,脸上神色严肃凝重,表情仿佛在说:刚当上皇帝不久,还没改掉以前喜欢揶揄人的臭毛病。看来得让下头的人每天多送几本“扩充后宫”奏章上来。
明昊帝咋舌,不再言语。朝堂上更是坐实了皇帝怕冀王怕得要命的传言,圣上对冀王是又爱又恨。
尽管无数名贵药材连番上阵,女子还是昏迷,夜里常常因为痛而低低抽泣着。他知他不能再泥足深陷,她像一颗定时炸弹,迟早会让粉身碎骨。
此时见她痛苦,他还是生出许多的心疼。他抱她在怀里,轻轻拍着背。低声说道:“再等等,等回了盛京,你就有救了。”也不知少女是不是能听见,呼吸在他的安抚下变得均匀绵长。
他侧脸看向少女。她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不似女将军那样的英气,也不像寻常女子的娇媚,是一种疏朗的柔美,一抹写意的绝色。少女玉琢的脸儿上血色褪尽,鼻梁小巧挺直,唇色浅淡。眼角的印记这两日生出些细密的枝节,在那一点朱砂周围缠绕着。
如有外人在场,定会诧异:孤高狠厉,人人闻风丧胆的冀王竟会如此温柔。
他对躺着的少女说道:“最终你还是属于我的。”
沈霁说罢,还继续自言自语地说了许多话,告诉她他们现在在在哪里,要去往何处,告诉她,沿途有许多的美好风景……
苏岚在这两天装死的过程中所探明了一切,她最终还是落到了已经疯魔的绝世冰山——沈霁手里,她在思考,到底是死更惨,还是再次遇到他更惨。
苏岚是景安候苏卓嫡女,景安候手下的暗卫网罗天下最顶尖的杀手。
沈霁曾经是他麾下最出色的一名,狠厉、无情、杀伐决断,暗卫在景安候义子沈霁的带领之下渐成为能与皇军对抗的可怕势力,待明宣帝发现这一隐患时,为时已晚。
景安候起先意欲用暗卫之力,辅佐二皇子广恒继位,谁知向来唯命是从的义子沈霁临阵倒戈,未按约定助力大业就罢了,还跟随早年流放边塞的太子李湛率兵平定二皇子弑父叛乱的阴谋。
太子李湛因“清君侧”美名,广得民心,顺利继承大统,世称明昊帝。
而苏岚,是沈霁在暗无天日的杀伐岁月里唯一乞念的月光,是照进他幽暗内心的一缕情思,是人世间最完美的存在。
尽管,她只是在小时候对爹爹说了一句,他好可怜,爹爹捡他回去吧。
捡回去干什么?年幼的苏岚从未想过。那时奄奄一息的沈霁对她而言,和街边垂死的狗、暴雨天被飞驰马车压断腿的野猫没有区别。
她第二天就忘了。
苏岚十八岁之前的岁月,几乎全是与父亲筹谋,怎么勾引二皇子广恒,好在他继承大统后坐上皇后宝座。
关于沈霁,她用尽全力在记忆里搜寻,只记得他总是垂着头站在父亲身边。那时,她甚至连沈霁叫什么都不知道。
朝堂局势波诡云谲,眼看着二皇子广恒胜券在握、志得意满,转瞬之间,变成了阶下之囚,成了沈霁的剑下亡魂。
而广恒死之前,景安候先一步知晓局势将有大变,便带着唯一嫡女苏岚潜逃南疆,希望得到南疆少主蓝璟的庇佑。谁知蓝璟那厮风流成性,一眼就看上苏岚,欲纳她为妃,南疆宫闱里哪个不是毒蛊虫养在身边的阴狠之人,可怜的苏岚当夜就被后妃送来的桃花雪玉羹毒晕过去。
再醒来,便是在沈霁府上。
造孽啊!苏岚兜兜转转许多年,没想到一心盼着广恒继位,登上母仪天下宝座的愿望没实现,倒是与沈霁身世调换了似的。
如今,他的身份尊贵无比,她倒成了罪臣之女。不得不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冷月高悬,星星点点,云翳微光。在昏暗月光的映照下,沈霁站在窗前静思。他望着漫天星辰,想起很多年前,那时他只是个没有名姓的家奴,景安候见他性子异于同龄孩童的沉稳内敛,便想着培养一个忠心耿耿的死士,他日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他慈爱地问沈霁,是否愿意为他办事。
那时的沈霁只想着侯爷对他有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为他做事理所应当。何况入府后他便知道,侯府不养无用之人。
进入暗卫骁营前夜,也是这般云隐微光的暗夜。他带着幽微的心事去寻她,却站在暗处许久,始终没有鼓起勇气与她道别。
而那时的她,天真无邪。只想着马上到来的中秋,又可以进宫,品尝平日里吃不到的各色精致糕点。
他记得,那夜她梳着娇俏可人的双螺髻,盘结双叠于顶角,螺髻清晰秀雅,缀着水蓝色珐琅垂珠,黑葡萄一样晶亮的大眼睛,团子一般的粉颊,一身水蓝色烟纱长裙坐在院子里,和几个丫鬟讨论着皇宫里的糕点是如何如何的好吃,一双眼睛在暗夜里熠熠生辉。
他觉得自己如同尘埃一般低微,如何再敢上前一步。
往后的许多次,他倒在血泊中,意识游离,一个逐渐变大的墨黑深渊就要将他吸进去时,他总是忽的想起那夜,她灿亮的眼眸,娇俏的倩影。
仿佛对他说,你舍得吗?
死固然容易,他舍得吗?心里存着对她的卑微念想,他一路杀伐,任血色如暗莲开在他生命中的每一日夜。
倏忽听见门外步履匆匆,沈霁收回思绪。张正则昨夜虽看起来十分抗拒,但答应的事情还是十分靠谱地完成了。
今日是回盛京的第二日,张正则一入夜就将天山雪参偷偷摸摸送来了季府。
没想到沈霁半句感谢不说,还指派他亲自去熬药。理由是这么名贵的要,别给下人熬坏了。折腾了一天,到傍晚才熬好小半碗药。
张正则有一件事实在想不通,就开口问他:“你现在早已今时不同往日,要什么尽管开口问圣上要,他会不给你?”
沈霁头也未抬,沉声道:“最难揣测是君心。”
何况,她现在是前朝罪臣之女。如今李湛根基未稳,两人并肩作战情谊仍在。往后呢?在暗卫骁营待久了,他对人性不抱有任何幻想。为了活命手足相残的都有,何况他们,生来云泥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