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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赤枫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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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打湿唇瓣,火辣的感觉从口腔蔓延到肠胃,都说借酒浇愁愁更愁,我倒不这么认为。
酒可以麻醉人的神经,让人忘掉心中烦恼。人若醉于酒中,便无心思及痛苦之事。
但若醒着,却是另一番景象。
是以,我这一醉便要醉上个百年千年,醉到下一个殇情的魂魄来到这录情司之前。
“情归,情归……”万年榆海中的风铃齐声轰鸣,发出凄厉刺耳的声音,任我已然醉倒,也被这尖锐的声音惊醒。
这风铃由众神之祖女娲用三生石边的绝情草所化,名为“魂铃”,是三界中唯一可以用来引魂的法器,也是这录情司的结界之源,让录情司独立于三界之外的结界,便是由这“魂铃”身上的灵气汇聚融合而成。
之所以称这“魂铃”为风铃,是因之前录情时,曾在一个凡人的记忆中见过风铃,觉得它们有诸多相似之处,便决定以此为名。这其中,不乏有缅怀那凡人曾经历的伤情过往之意,但更多的,还是图个新意。
录情司位于三界之外,一草一木,虽有三界草木之型,却无三界草木之质,皆是由灵气凝聚而成,是以,无不被冠以“幻”“虚”“魂”之名,这“新意”,便是由此反差而来。
风从树下扫过,发出低沉的嗡鸣声,熟悉而陌生。我低下头,瞥了眼脚下距上一次录魂,再次堆积成山的酒壶,哑然失笑。
这一醉,竟又过了百年的时光。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若此间我身在凡界,想必已历经百世轮回,数次生死更迭。
但我不是凡人,是以不知有多少爱恨情仇、繁华萧条,已在这铭酊大醉之中,零落成泥 。
一杯烈酒,一世沧桑,浮生若梦,不过如此吧。
“情归,情归……”风铃叫得愈发急促,想必那伤情之魂已至结界之门,我这录情司的主人也该迎它一迎了。
衣袖带起的劲风让因无人叨扰而堆积了整整百年的黄叶夹杂着尘埃冲天而起,枯黄的叶子飞舞旋转,零星了魂主的影子——
凤冠霞帔,火红的裙摆随风轻扬,整个人看上去如一多盛开的红莲。
皇妃,新婚。
单纯率真,心如炽火。
只一眼,我便得知此人身份与本性,此谓,识魂断性。这识魂断性之术,恐三界之内,除了众神之祖女娲,没人能比得过本尊了。
司情之魔,既看遍天下情,自然识遍天下人。这也算,一种意料之外的不期之获。
合上双眸,静待枯叶归根,尘埃落定,心绪悄然几个起伏,同叶落声融为一体,不动声色。
一万年前,我失去了所有记忆,遍体鳞伤地来到录情司,被众神之祖女娲印上了四大符咒,接替了上一任司情之魔的重任。
从此,进入一个又一个魂主的记忆,旁观他们的情感纠葛,体验他们的爱恨悲喜,记下一个个锥心蚀骨,却永远没有结局的故事。
这个过程,便是录魂,也是我成为司情之魔后,唯一要做的事。
看到女子面容,我不由得一怔。
她的脸,伤口纵横,血肉外翻,已全然看不出本来面目。细小的血珠,缓缓从她的伤口中渗出,显然这些狰狞可怖的伤口,刚留下不久。
可入录情司的,皆是痴心错付,或爱而不得之人。若无意外,一国之君,不会在新婚之日,了结自己娘子的性命,不知她与自己要嫁的帝王,有着怎样一段,不同寻常的爱恨纠葛。
“你……是土地……公公吗?”那女子见了我,脱口而出道,黑白分明的双眸倏地睁大如铜铃,虽然面容尽毁,但我却感受到了她一览无余的惊奇——
司情之魔,虽超脱于三界之外,仍是勘破红尘,位列上神的存在。女子之惊悚面容于我,不过是一张与世间万物没有任何不同的表象罢了。
此女的率真随性,如一股清泉流过心田,令人心旷神怡。
眉梢微挑,我淡淡一笑,故作不屑地道:“你见过这么身轻如燕,倾国倾城,魅力无双,风华绝代的土地公公么?”
“哈哈……”爽朗一笑,似是拨云见日,只此一问一答,女子便放下所有防备,迈开步子,几步便走进了结界之门。
露齿之笑,生风之步,女子果然单纯率真,不加半分修饰雕琢,与第初见时所感分毫不差。
“你就不怕,我把你吃了?”许是孤寂太久,竟生出一起挑逗之心,嘴角不动声色地微扬,我冷哼道。
“你也认为我太轻浮了吗?”闻言,女子愣了一下后,喃喃开口,澄澈的杏眸中,自卑与高傲交替起伏,似在做着十分矛盾的挣扎。
“不,轻浮与单纯,虽有着极为相似的表象,性质却截然不同。”收回思绪,我正色道,一腔不平之气油然而生。
世间三气,聚而成型,型动而有灵,历劫而成类,看破怨念者上升为神,怨念愈深者下坠成魔,陷于怨念者立而成人。
世间由此分为三界——天界,魔境,凡间。
而这凡间,虽是春花秋月精彩纷呈之界、爱恨嗔痴淋漓尽致之乡,却也是是非最多之地。
录凡人的魂魄时,本尊曾在他们伤情的记忆中,一览过人性的自私丑恶,是以,对世俗舆论的偏颇不公,也是有所了解的。
如这轻浮与单纯,便可被居心不良之人混淆视听。
女子灿然一笑,黯淡的双眸重新焕发光彩,如洒入了一捧星辰,闪闪发光:“那你觉得,我属于哪一种?”
她充满希冀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如两簇灼灼燃烧的火苗。
“后者。”我道。
“真的吗?”她弯起眉眼,大声道,伸出手,拽住了我的衣袖,“仙子不愧为神仙,不染纤尘,明辨是非!”
我不语,只是低头看了一眼她拽住我衣袖的手,带着生人勿近的疏离,手指轻弹,将她的手从我的袖上振落。
独居录情司一万余年,隔绝三界,远离人烟,加上重伤失忆,身上的“绝世咒”隔断了与尘世最后的牵绊,人生对我而言,便是幽深冷寂的空白。
如此久了,我便形成了孤僻、寡言的性子。
至于身上这“绝世咒”是怎么来的,我并不知晓,只知道,它是让人忘记所有过往的封印。
“哦……”女子轻声道,不再言语。
缓缓抬手,抚上散落在颈边的垂发,丝丝凉意如一抹秋风,从指尖拂进心湖,荡起一圈涟漪。
“啊!你、你的手……”一声惊叫,如平地惊雷,动作一滞,我蓦然回神。
女子瞳孔紧缩,目光凝聚在我的右手之上,骨结分明没有一丝血色的手指,如从地狱伸出的枯骨。
喜怒皆形于色也不是一件好事,若我把这种不加掩饰的惊恐视为一种不敬,手指起落间,便可取她性命。
杀了她!一个声音随着心念转动,仿佛一个魔咒,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在耳边响起。
虽身上封印着四个符咒,让我无法同正常人一般,随性而为,但在录情司,我便是左右生灵命运,掌控万物生死的王,即便是三界之主到了这里,也要对我俯首称臣。
心念一动,这具有蛊惑之力的声音,便被我彻底抹杀于无形之中。
见身旁有一处水洼,少女低头看向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伸出食指,撩动这一汪平静,一字一句开口,声音低沉,如水下涌动的暗流:
“他……们,终会信我!”
字字铿锵,如力运千均的利箭,在出弦的瞬间,裹携着不甘和决绝的劲风,射向执念之靶——风啸,翎颤,似要将其击碎洞穿,却在击中靶心的瞬间,无力地跌落在地,化为湮粉。
抬起指尖,对着她的额头轻轻一点,那面目全非的脸,立即完好如初。
竟是一位,眉目如画的少女。
此时她仍是出嫁时,新嫁娘的装容,眉上落墨,唇上施朱,额心点花钿,为她本就姣好的面容更添了几分娇媚。
“真可笑……都死了,还打不开自己的心结……”看到自己恢复完好的脸,女子无力地垂下素手,身子一软,瘫倒在冰面上,一脸的疲惫,“都说人之将死,看破利弊得失,而我却……”
一世沉浮,雨打浮萍,化作浓得化不开的沧桑,刻上她如画的眉眼,让正值花季,本应无忧无虑的人瞬间沧老了十岁。
都道无情可逍遥,却愿相思催白发——情之一字,惑心蚀性,是每个人都躲不开的劫。
为情而执,以命为祭。不知世间那些昙花一现的凄美,于世人而言,究竟,是智是愚。
风拂过耳际,卷起白发三千如雪。
“只听说过白发人送黑发人,却从未听说过已亡人念着未亡人……”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掠过那一头雪白,似是被勾起了什么沉淀在记忆中的东西,女子叹息一声,眉间皱起的波澜渐渐平息,“这番命定的孽缘,从我决定去救他的那一刻起,就该画上句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