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居》山柰

19、药人

　　“小丫头，眼力不错。”
　　从阴影处轻飘飘道出一句，紧接着一中年男人走了出来，在不远处站定，依然是身穿黑色斗篷，竟是几日前城外古道的单大侠单秋水。
　　缘是那天，他并没有回蜀中，快马昼夜赶路也需得三四日的路程，他的身子实在撑不住。踌躇半晌，便进了城。
　　“想来清谈会召开在即，无极宗定会派人来参加，前辈不去无极宗寻求帮助，倒不辞劳苦跟了我半路。”姬无心站了起来，瞧着他淡然道。
　　“姑娘既然肯让我出来，对在下的伤当是有几分了解。”
　　“不敢苟同。”姬无心向前走了几步，道：“前辈见谅，还请褪去衣物方能确认。”
　　单大侠动作吃力的缓慢褪去上身衣物，姬无心瞧得清楚，他行动迟缓竟是两颗玄骨钉直接刺穿了琵琶骨，几日过去，未做处理的伤口处，因为白焰毒已经大片腐化，最致命的一处却是打入气海穴的一颗玄骨钉，不可轻易去除，稍有不慎，当即毙命。
　　就算医术极高者将玄骨钉取出，最好的结果也是此人内力尽失，而这白焰毒却也不是中原无极宗可以对付的。
　　“治不了，请回吧。”
　　话音未落，姬无心就已经转过身离去了。
　　“治不了？”单大侠难以置信的重复道，他也顾不上涵养，步履阑珊的迈出几步便打算拦住她：“怎么会？你怎么会治不了，那就没有人能治了。”
　　佐离离得近，伸手拦在他面前，道：“前辈，请回吧。”
　　单大侠眼瞅着姬无心拐进巷子，才慢慢平复下来，吃力的捡起地上的衣袍，但凡双手的动作都会牵扯到琵琶骨，饶是武功再高，琵琶骨被挟制，也几乎沦为废人无异。
　　他迟缓的将搭在臂窝处的衣袖缓缓拉向肩膀，难以置信的低语道：“不会的，她不会的...”
　　不会什么，佐离没有听清。
　　原本他已经走出几步，听到身后几近绝望的喃呢，终是于心不忍，停了脚步回过头来，瞧见单秋水只是简单穿衣的动作也吃力到双手颤抖，他步伐沉重的走到单秋水身边，着手替他穿好了衣物。
　　单大侠苦涩的笑了一下，瞧着佐离道谢：“小兄弟，多谢。”
　　佐离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走在寂静的巷子里，他有些黯然神伤，倒不是因为单大侠伤重，而是自己，琵琶骨，曾经差点他也将被穿透琵琶骨。
　　若十年前没有逃走，那锁在琵琶骨上的锁链或许会伴随他的余生。
　　他回到别院的时候，姬无心正端坐在院落内的凉亭里，影韘和影墨站在身侧说着什么。
　　走近了，听到影墨支支吾吾的声音：“宣城闹鬼的传言，与您一年前炼制的药人有关，属下瞧见了莫文淼。”
　　姬无心执着手里的毛笔，半晌落不下一个字迹，也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许久，才道：“同他们交手了？”
　　“是，属下无能。”
　　“坐下。”姬无心这才抬起头来，放下毛笔，示意他伸出手腕，查探脉象。
　　白扶渊拿了一壶酒，坐在游廊的美人靠上，饶有兴致的问玄参：“药人，可是那些似人非人，见人就咬的怪物？”
　　玄参斜了他一眼，道：“你说的是药尸，也叫毒人。”
　　“那又如何会传出闹鬼的传言？”
　　“那就要看药师的本事了，若能力不行还非得学前人炼什么药人，到时候弄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出来，世人多在以讹传讹，那传出什么话的没有。”
　　姬无心本想阻止她，转念一想，白扶渊迟早会知道的，也便不再管她，对影墨说道：“中毒不深，先在这里休息，过几日带小瑾一起回琅琊吧，宣城的事情不用管了。”
　　影墨随影韘退下后，姬无心再次拿起笔在信纸上写下一些药方，白眉蛇许是被吵闹到，从药篓里爬到石桌上透气。
　　白扶渊瞧了一眼姬无心，压低声音问道：“那你家师姐，本事如何？”
　　“她？”玄参咬着食指陷入回想中，不多时脸色微变，那神情里分明多出一分恐惧，她摇了摇头，嘴里含糊不明的发出一声龇牙声。
　　“玄参，白焰玄骨钉何解？”
　　“啊？”玄参正想着以前的事，突然听到姬无心要考她，愣了一下，结结巴巴道：“我...我不会...”
　　玄参虽和姬无心师出同门，但她在苍山却是浅显的修习，其家族和师父是故交，因为家父嫌弃她终日无所事事不学无术，才将她丢到苍山，而她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贪玩罢了。
　　“青黛到底是何时失踪的？”
　　“这个...”玄参支吾了一会儿，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她偷偷打量着姬无心，正对上她投来清冷的目光，顿时浑身哆嗦了下，道：“上一年端午时节前后。”
　　“端午时节，我亥月才得知，他...”他怎么，姬无心没再说下去，自嘲般叹了一口气。
　　“师姐，师父也是....”玄参鼓足勇气，有意开口解释，却被姬无心微怒的声音打断。
　　“别提他。”
　　姬无心突然恨声道，仿似一瞬间想起许多不愿回想的事情，随即发觉自己反应过激了，平复了下，方才开口：“青黛有能力炼制药人么？在有药引的前提下。”
　　“能吧...”玄参不确定的答道。
　　姬无心低头瞧着攀在药篓上的白眉蛇，淡淡道：“夜深了，去休息吧。”
　　院落安静下来，白扶渊走过去坐到她身旁，一眼便瞧见了石桌上写了字迹的书信，像是一些药材的名字，他不禁哑然失笑，开口道：“何必为难，我去杀了他便好。”
　　说着作势就要站起来，姬无心下意识的拦住他，抬眸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神情，默默收回手，也不答话。
　　月晕而风，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巷子里的单大侠已经放弃了，可就此离去，还是有些不甘心，他瞧了眼紧闭的大门，怅然道：“小丫头，治不了在下也不强求，可否告知在下还有多少时日？”
　　姬无心微微一怔，她本就低着头，白扶渊瞧不见她的神色，只感受到她气息断了一瞬，她缓缓伸手抓住药篓，或许不是药篓，只是单纯想握住一些东西。
　　“让他进来吧。”
　　白扶渊听到她轻微的声音，示意佐离放人进来。
　　“知道了又如何？”姬无心站起来走下凉亭，淡然问道。
　　“也算生的糊涂，走的明白吧。”单大侠努力做着豁达，扯开一抹笑，只是，不乏有些苦涩。
　　“原是前辈私事，不便过问，只是...只是吃了亏也想谨慎些，敢问前辈是如何受伤的？”
　　吃亏？单大侠倒是有些惊讶，时隔三年许多人都不知凤凰山发生了何事，而她面对诸多流言蜚语也仅仅道了一句吃亏。
　　“是空蝉蛊书，那些人来自西域孟婆堂。孟婆堂内有个人，名唤七爷，早年修炼邪功走火入魔，至此见不得阳光，此次重出江湖怕是没那么简单，丫头，小心此人。”单大侠停顿了片刻，忽的云淡风轻道：“不为难你...”
　　姬无心极淡的声音响起，打断他的话：“你也知道是我不救你？”
　　她听到空蝉蛊书，便大概猜到了他的身份。空蝉蛊书原本就是西域的古籍，几十年前西域在中原横行，那本古籍便是那时候传入江湖的，被江湖武学列为禁术，由当时的武林盟主保管，后由蜀中门派弟子保管，而那人在几年之后便退隐江湖，这本古籍也就不知所踪了。
　　他没有答话，拱手鞠了一躬。
　　姬无心拿起桌上的药瓶和写了药方的书信，走到他面前，犹豫了片刻才道：“自己的命自己救，若慕容逑当年把浮生居的东西交给了无极宗，那这些药无极宗就有，若没有，这小瓶解药...还够你再撑百天。”
　　单大侠接过书信道了谢，便动身离去，走到门口也未回头，有些欣慰的笑道：“慕容毅当真没有看错你，替他守了这么大秘密，丫头，受苦了。”
　　“苦？苦从何来，当年下山的时候我就知道的，救他的时候....也该知道的，怨不得别人。”
　　单大侠没再答话，无奈的摇了摇头，便离去了。
　　姬无心愣愣的站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来，忽的鼻尖一酸，苦，倒是从未有人跟她说过这句话。她轻轻的阖上眼眸，竟是落下一滴清泪，不多时，便咽下喉中的难过。
　　她唤到：“影韘，跟上去。”
　　“是。”伴着话音，影韘跃上屋檐，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夜色中。
　　“心儿，”佐离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滴，心疼的问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闻言，姬无心缓缓睁开眼眸，原本止住的难过，顷刻间再次涌上心头，她双眸含着雾气，凄然一笑，略显苍白的脸色分外无助，道：“是蛊术，江...江万鳞当年炼制的是西域尸蛊，将活人变成嗜血的怪物。我...我...我没办法，才答应的....不想救他，是因为白焰毒也来自西域，我害怕...害怕又...”
　　“别怕，我在。”佐离打断她的话，将不安的她拥入怀中。
　　白扶渊在距离他们几步距离时停了脚步，姬无心说的含糊不清，但他也大致清楚了一些，江湖武林容不下蛊术，慕容毅或许并不知道凤凰山发生了何事，又或许知道一些，但并不想公布，一是不想引起江湖动乱，二是为了保护姬无心，才会以个人恩怨了结此事。
　　他一直都知道姬无心藏了很多秘密，只是不知竟还有这么一层。
　　他眯着眼睛瞧着佐离，脸色有些难看，这人真当自己不存在了么，不免又有些感伤，若是面对自己，她还会吐露这么多么？
　　孟婆堂，隶属西域圣教。
　　说起来并不全是西域土著人，在江湖上臭名昭著之辈，亡命之徒走投无路，便会逃去西域，许是丑人多作怪，又许是这些江湖败类的恶趣味，竟搞出孟婆堂的称号来，这臭名传了有二三十年，但未曾听说这些人再出来作乱，中原也渐渐传出“一碗孟婆汤，前尘恩怨了”，后来对于那些逃去孟婆堂的人，出了玉门关，仇家大多也都作罢不再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