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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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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by 紫煌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自古痴心女最后的下场,就是一个“怨”字。被男人负了,看碧落下黄泉,结果两头不着边悬在半空间,不知所措,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只有怨。
不停地怨,一直到灰飞烟灭,红颜消损。再看看黄铜镜中的自己,才明白为什么男人不要她了。
再美的女人也有白头的时候,再艳丽的红颜也有褪色的时候。
人类,不存在永远的美丽。所以总是渴求永恒,认为那才是天长地久。
D很美丽,亘古不变的美丽。
因为他不是人类。
像华丽的蟒蛇,因为他修长的身段看上去总是那么华贵;像慵懒的波斯猫;因为他的眼睛闪着的,是神秘的紫和魅惑的金,仿佛可以分清任何东西似的,浅浅的弯着,露着一丝嘲弄。
也许也并不是嘲弄,只是那细长的丹凤眼,让那看似温和的笑,霎时冷却几分。
事隔30个春秋,如同被诅咒了一般,他竟然又回到了这个曾经不想回来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哦,想起来了。走之前,他不是把这里的时间给停止了么?
像在冰箱里放进食物,把这里的回忆给“保鲜”了。没有半点灰尘,让他的记忆也开始渐渐清晰。
D散着如水的黑发静静地靠在沙发上,水色海棠的唐装服帖地贴在他身上。肩上垂下绛色丝绦,柔得好象一条白绫,垂落在地上。
头发直到腰下——长了。
比30年前,长了很多。
看向30年前离开的宠物店里的镜子——他瘦了。
是头发的关系,还是真的瘦了?
他不是人。
这只属于人类的变化真的会发生在他身上么?
蓝莓蛋糕和红茶摆在眼前,淡淡的甜香,腾上D白皙的皮肤,长久不经光晒的皮肤。在灯光下闪着白玉般冰冷的白光。
眼前的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30年的时间,根本就只是弹指瞬间的空白,轻拂过脸颊的轻风。
动一下腰,长发搭到了眼前。D的眼睛一瞟。
看呵,时间还是溜走了,从发丝的空隙间悄悄溜掉了。
细眉微蹙,琉璃桌面上映出D年轻的美丽脸庞,触动了他——没有任何变化。
30年过去了,结束了。物换星移,人事全非。他没有变……那……那个人……呢?
D不是人类,抑或只是有些薄情寡义的人?
发丝垂落间,缠心的闷痛让他蹙眉。这由绵绵相思而成的长发。
如今,已至腰间。
第一次,他感到这种叫“相思”的东西给人带来的痛苦。
30年呵,他回来了。
美国,纽约,唐人街,宠物店。
那个人呢……?
“D!!”
又是那样不雅地踹开桃木红漆大门,扯着嗓子大叫。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粗鲁呢?”
皱眉轻叹,30年前,D总是这样,皱着眉,轻叹一口气,心痛着自家桃木红漆大门,从那块猩红的绒布帘后走出来,看这个笨蛋警察大大咧咧地闯入。
警察将手中包装精美的蛋糕晃了晃,扬着和他头发同色的眉毛:“D!!我们去野餐!”
野餐?!
这个傻蛋又在想些什么了?
警察得意地笑着:“这是我一大早特意排队买的哦!外面的阳光这么好,浪费了不去野餐可真是可惜哦,这是上天的恩赐!”
失败地想到这个男人是靠第六感过活的人。D似乎为自己无缘的多心而笑了。
“那你先坐一下,我去准备。”D的声音永远都是温和,不紧不慢的。是一壶温水,不冷也不烫。所以也是最平静,决不会轻易动情波澜。
转身瞬间,一只有力的大手猛然握住他冰冷莹润的手。手掌间厚实的热力,透过苍白的皮肤直透血液。
霎时间,心抽痛了。
有时候,明明很长的时间,回首时却觉得短暂;有时候,明明很短的时间,却觉得花了好久的时候,才从开头走到结尾。
皮肤相互接触的瞬间仿佛一个世纪般的长久。
“D,劳伦斯家男主人的惨死是不是又和你有关?事前他曾经来到你这里。”
这冰冷的追问,刺得金银妖瞳刹那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神智清醒了,细长的凤眼又笑,闪着猫般的狡猾,嫣红的嘴唇扬着戏谑的笑。
“那就在野餐时,请您边品尝蓝莓蛋糕边听我细说吧。”
柔软光滑的手如白蛇般从警察手中抽脱,绣着水色海棠的唐装身影,无声地隐于红帘后。转身间齐肩黑发轻扬,好像带起轻风,摇动了帘前的红穗。
明知这个警察是个大号单细胞,恐龙的祖宗,阿米巴原虫,可是他就不能自觉点么?一会儿请别人野餐,一会儿又问别人谋杀案,他就那么迟钝么?
这种冰冷的逼问真让人不舒服。
握着余温犹存的手,细眉不甘地蹙起。
“笨蛋。”
人类大概都像他这样健忘吧,所以每个人都喜欢忘记契约书上的条件,然后自寻死路。要是都谨记于心,即使虚假也可以活在虚幻里,至少可以得到他们所谓的幸福。
眼前的警察,咧着嘴乐呵呵地享受着午后的阳光。嘴里塞满了蓝莓蛋糕,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事。
蓝色,西方人特有的眼珠瞄到D身上眉头立刻蹙紧。
“D。为什么要撑伞?”
抬头看见头顶二十四骨紫竹白樱图纹的纸伞,阳光透过伞面把伞打成了诱惑的紫。
“因为我不喜欢晒太阳啊。”回眸看向警察。“会得皮肤癌。”
警察被他的话给噎到了,D及时送上红茶。这是他亲手泡的,带着蓝莓的甜香,是D的最爱,当然警察也喜欢。
红茶下肚,总算平息了呛咳,警察看向笑眯眯的D。
D看着头顶的伞,紫色的天空。
“你的皮肤太白了,应该晒晒太阳。”警察抹了抹唇,看不惯D过分的白皙。
D笑着,抿着红润的嘴唇:“我喜欢。”
警察指着D。
D迎着他的手指。
“为什么你身为中国人却偏偏比白种人还要白!”
金银妖瞳微微一笑:“那你可以多抹一点防晒霜。”
警察习惯地撇了撇嘴。眼前,这个叫D的男人,一张恶毒的嘴已是天下无敌。看他穿得一身水色海棠的唐装,细瘦的雌雄不分,可说起话来却是一等一的气人!
中国人……都象D这样么?细白的皮肤,细长的丹凤眼,薄而削的红唇,柔亮如缎的黑发,还有优雅温柔的动作。
D是美丽,艳如海棠。
天色阴沉下来,丝丝雨星落下,夏末突然的雨,落在两人之间。
急于躲雨的二人,没有来得及收拾野餐用具。警察急忙拉着D跑开。
细白的手指没有来得及触及珍贵的紫砂莲花杯,丹寇般红艳的指甲划过杯缘,便脱离于落雨的空间。
“笨蛋!!那种东西可以回来收!!淋湿了可就麻烦了。”
警察边跑边回头斥责挂心于紫砂莲花杯的D,可最后两人还是淋透了。因为找不着躲雨的地方。
淋了一身雨还落了东西,这个警察还是一样笨。
雨水顺着树叶往下滴,落在D莹润透白的脸上,黑发湿了,一缕缕地粘在他的颊边,湿了的衣裳色泽也加深了,粉色的海棠带了丝深。D本身的曲线让它更显生动,平添几分不经意的艳。
警察斜着眼看着,打量身旁这个奇怪的中国人。
D用手轻触红唇,蹙着秀美的长眉,这是他最常做的动作,尽显中性的魅惑。
“真是可惜了蓝莓蛋糕。”
“喂!你怎么还想着蛋糕!?!”警察猛然拉住了D的手腕——细得他一把就可以握住。可第一眼看见着了水的D,他却愣住了。
眼前的男人……怎么可以美成这样?
让水滴滑下苍白的皮肤,用这等的娇柔隐藏本质的冷漠。
D其实是个冷到骨子里的人。
有些人表面看上去冷,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而有些人表面看上去是那么的温和,可骨子里连骨髓都是冰的。
D,就是这种人。他是艳海棠,却生于冰峰顶端。
“你……到底是不是人……?”
金色的眸子一颤。
直觉手指的温热爬上唇瓣。
“明明这么冷,为什么唇却越来越红了。”
金银妖瞳迷茫着,不知应该如何回答,发丝的水滴落到唇上,流至警察的手指。
“如果不是人……你会怎么想?”D问,“害怕我么?”
明明本来就是个可怕的人,可他问的问题却是那般无辜。
警察看着他,D看见蓝色的眸子里有自己的影子,令人耻笑他惊慌着。
其实最后总是要回到从前,游戏不能当真。本就虚假的东西,你陪进多少,就输多少,如何“当真”得起?
如入水胭脂,无论入水是多少浓艳。最后在水流冲刷后,总会淡去,直到冲得毫无痕迹,成为黄梁一梦,美丽如幻。
美的东西,只能用来回忆。
品尝不起。
是挑明真相的时候了么?
太快了,来得太快了。
D不知道应如何启齿……该从哪里说起?
从自己不知何年开始的漫长人生?抑或是连自己都不清楚的本质?
他如何解释?
警察的手指扼住了他的动脉,让他觉得心跳得生痛。
他不是人。
雨停了。
警察抬起了头。
雨突然就这样停了。
云散了。
天开了。
仿佛被撕破了一条口子,露出鲜嫩的肌肉——天空出现一块鲜嫩的蓝。
“雨停了。”
警察说着,松开了D的手。
血液逆流,冲进心脏,冲力鼓动着,D突然很想哭。
是庆幸,还是恐惧?
警察是个单细胞,轻而易举就可以忘记很多事情。会忘记刚才那个把自己戳得鲜血迸流的问题。可是何年何日,自己又会面临刚才的场面?要过多久?还要多久?
一年?十年?
或者下一秒他就又会回来追问。
惧于这茫然的时间,D害怕了。
宁愿永远是他心中的毒品恐怖分子。
半虚半假,人类的感情本来就是戏文一场。
经不住半点现实的冲击。
所幸脸上雨水残留,D不知道自己落泪了没有。
宽阔的背影走出树荫,抬头看天,好象孩子一样。
“嘿!D!天好了!”
蓝色的天空映在蓝色的眼珠里,蓝得可以把人的魂魄吸进去。
D静静凝视这张侧脸——老带着孩子般的年轻。可他会老去,随时间慢慢起皱,光华不再。
经不起光阴的美丽,因为是人。
常有客人说D美,美么?长久以来总是这样,他不知道带了那只箱子走了多久,想找一个不会只说他美的人。
一个知道他内在,了解他内心的人。
其实他已经走了很久,已经很累,很老——却总是一个人。
终于,纽约,唐人街。
遇见这个可爱的呆子。。
空中的蓝好像生生撕裂的伤口,睁着无助的眼望向大地。
D轻叹:“蓝得真苍凉。”
警察有些惊异地回头,看着D带着迷茫悲哀的脸。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D第一次用警察听不懂的语言说话。警察不懂,这语言,这幽怨的句子。
“D,你念什么呢?”
金银妖瞳斜斜瞟着警察,红得幽怨的唇弯了一个弧度。
“LEO,我美么?”
那唇,红得仿佛着火的海棠。
期望什么样的答案呢?
那日,明明有带伞。
二十四骨紫竹白樱图纹的伞。
可还是陪这个傻蛋淋了雨。
记得那天。
天空蓝得像面镜子,照尽人间悲苦苍凉。
一下便忆起《长恨歌》。
一句“上穷碧落下黄泉”。
无限凄凉。
何谓“碧落”?
一汪碧泓落千丈。
如美人青丝,垂落地面;白绫三尺,在空中抛了个弧;落于地面,成个死结,却偏要打成蝴蝶的形状。
如女人的心思,爱上男人后,就回从空中摔落地面——再圣洁也难免沾到地上俗尘。
横竖要死,不如死得美感些。
尤其是在男人面前。
所以是蝴蝶形状的“死”结。
所以说,美是最脆弱的。
自古红颜多薄命,玉肌冰肤,到头来还是白骨一把埋于俗尘。
孤独,冰冷。
就像那片蓝得吸人魂魄的天,难怪要叫“碧落”——一头青丝,一段白绫,一朵残红,一滴眼泪,一抹凄凉……
一个“落”字后就再也觅不着。
风雨摧残,断送天涯。
两处茫茫皆不见。
尽是女人带泪的怨。
…………
那自己呢?
再过个几十年,他还记得自己么?
人总会老去,可自己不会。
哪天自己顶着这亘古不变的美丽回到他面前,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但也可能之前“两处茫茫皆不见”的人是他自己也说不定。
几十年后,上哪里去找他?
他早就不是现在的他了。
早已记不清那日给他的答案,惟独忆得那日孤独冷冰的蓝。
那碧落呵……
30年,黑发长了剪,剪了又长,就如同心中思念,痛了斩,斩了又痛。
如抽刀断水。
最终,墨缎留至腰间。
最终,他穿着水色海棠唐装回到最初的起点。
打开回忆的箱子,让一切回复到最初。
等待故人,却不知何日方盼得故人归。
熏香飘散,暖红盈香。
红茶的雾飘绕。
绛色丝绦,如那三尺白绫,飘飘然,垂落在地上。
大门就这样被人生生踹开。
桃木红漆的大门。
熟悉的人影闯入,一个人单枪匹马,和那天一样。
紫砂莲花杯从D手中落下,生生摔碎于他的脚边,液体沾湿了绛色纱绦,一片艳红如血。
金发,蓝眸,熟悉的轮廓。
来人看见D,也略是吃惊地收起准备肉搏的架势。
金银妖瞳不可思议地盯着来者的脸,红唇颤抖。
是他?!
30年,他怎么还是这样?为什么没有变?
没料到,最终竟是他找到自己!
“咦?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者奇怪地观看四周,“还以为会是什么□□老窝。”
一切都仿佛在冷柜中保存过一样,鲜明可是却没有办法保住所有。
永远不可能。
这个人,并不是“他”。
“我在查一桩30年前的悬案,劳伦斯家的上任男主人猝死于家中,而他之前曾经来过这里。最近听说这所废店又有动静,看来这里已经易主了。”
洞悉一切的心早已明白,这个人是他的儿子。酷似的容貌、身形,连动作都相似得几近残酷——难免走眼。
什么都像戏本一样,让D回到这里,看见和当年的警察神似的人。
他结婚了?和谁?在自己离开之后。
记得仿佛预见这一切般的流了泪,泪水,敲醒了蒙住的心。
是自己要走的,他结婚了,怨不得谁。
上天究竟想要干什么?
怜悯他这孤苦伶仃之人?想要再看一遍可笑的肥皂剧?
“家父以前曾掌管这家宠物店,现由我当代理店长。您想听劳伦斯家的悬案么?”D弯身收拾了地上的残片,强装的虚假从容,反而倒令对方拘束起来。
“哦……我只是……为了查办父亲的遗案。不希望……父亲死后还有他未结的案子。”
青丝从肩上滑落手边,正好掩住了瞬时苍白到透明的脸。
金银妖瞳痉挛着,牵着整个大脑在痛,蔓延到全身。
痛彻骨髓!
他……死了……?!!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只拎着一只盛着回忆的箱子,漫无目的地游离于那令人心碎的碧落下,细心修剪那头为他留长的“情丝”。细细修剪,好像一个女人一样宝贝着它,每一刀都细细剪,生怕剪坏了一处。
…………
被残片割破的手流血不止。
就象D的心。
悲伤如同一把火焰,在他的体内燃烧。
烧得他连骨髓都在蒸腾。
那个傻瓜……明明那日问他要劳伦斯家案子的真相,却被蓝莓蛋糕和一场急雨给忘的这般彻底,还要儿子来讨旧帐。
单细胞就是单细胞……真是破……
端着残片隐于红帘后,泪水终于落下。
落下,就再也觅不着。
30年了呵……
真不应该抱希望的。曾经再怎么真挚,也经不住时间的冲击。
两人从不曾平等过,他是人而自己不是,自己可以永恒而他不行。如何相信两个人可以再重逢的这种自欺欺人的谎言?
每到一处看见不同颜色的蓝天,就想他是否也一样看着这片蓝。却不知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他早已不在这片碧落之下。空在自己回忆里留下碧落青空下宽阔的背影。
到头来,“两处茫茫皆不见”的人,是D自己!
D这亘古不变,人人艳羡的美,最终竟成了二人永不相见的分隔。
…………
这齐腰青丝已经失去了主人……
手起,刀闪。
一缕缕青丝落下,拌着颊边泪珠,黑得诡异,像黑色残红,被寒风吹落。
青丝没有了意义,没有了主人,只能是累赘。
被人遗弃。
扔在那里,如同入土红颜。曾经再怎么美丽辉煌,没用了,入土了,只能是白骨一堆,浸染俗尘。
不值回顾。
…………
泪水完了。
黄铜镜中的D,齐肩短发,没变。
绕了一个大大的弯路,浪费了30年,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明白得还真晚呢……
红艳的薄唇,对着花镂边的铜镜,最后一次这样笑。
凄,艳。
端起新泡的茶,D走出红帘。
肩上的绛色丝绦滑落,他未曾注意,它正好落在那片尸骨般的青丝上。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一头青丝,一段白绫,一朵残红,一滴眼泪,一抹凄凉……
落到了地上,就再也觅不着了……
“LEO,我美么?”
“美?当然啊 ……”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