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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1、灵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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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半。
坐落在永宁新区的一个中高档小区的居民楼下,出现了一个单薄消瘦的身影,那人浑身上下只有一个简单的牛皮纸袋,月光苍苍,打在了他柔软的发丝上,他脚步虚浮,却果断决绝,一刻也不回头的朝小区大门外走去。
……
刘伟的店每天早上十点开门。
位置临街,在市南。
那一条街都是倒腾乐器的,算是永宁的器乐一条街,西洋乐器民乐器大杂烩,什么都有,一般都周末人多,周内的白天没什么人。
刘伟租的房子离自己的店不远,摩托一骑,七八分钟就到了。
这天大早他起的比平常早些,单身汉一个人呆家里也没什么事儿干,就比往常早出门了半个小时,还在楼下给自己买了套煎饼果子。
拉风的机车声和煎饼果子的塑料袋声同时停在了一个装潢平平无奇的乐器配件行门口,刘伟把车停好,长腿一伸,跳下了自己的摩托车。
手指头刚勾上自己那还热乎的煎饼果子的塑料袋上,身后就传来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老大。”
这会儿这片儿的店面基本上还都关着门着,安安静静的街面上冷不丁的出了个人声,直接让刘伟吓了个一激灵。
他一个扭头:“我靠,四儿?”
蒋沐凡站在刘伟身后惨淡的笑了笑,他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裤子也是一样,不知道是在哪儿滚过,看着有点蓬头垢面,不大体面。
刘伟把蒋沐凡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这人气色也不大好,脸白的跟他店里的墙皮似的,嘴唇也泛着青。
他不由得眉头一皱,问了一句:“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结果对面的人只是刚从嘴里挤出了一个“我”字,接着便跟没了骨头似的,忽然就拍到了自己身上。
刘伟猝不及防的接住,觉得怀里的人烫的吓人。
“诶,诶诶诶!”
“怎么了四儿?四儿,四儿?”
“妈呀……蒋沐凡?蒋沐凡!”
……
夏季的午后,热浪滚滚,从开了半扇的窗外卷进来。
一个年纪四十多的女人,手里正拿着一块儿抹布擦着一个相框,相框里的人是个带着眼镜的中年男人。
女人擦的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手重了,惹恼了自己身后的雇主。
蒋萍就一如既往的在自己那小沙发里坐着,静静地看着杨阿姨在眼前细致的忙活。
其实这擦相框灵台的活儿从前都是她自己做,从来不让外人动手,每天早晚擦拭一遍,台面棱角上不能有一点浮灰,桌面上的物件要摆放的整整齐齐,三个小盘子里的水果点心也是每天都要换新的。
可今天蒋萍不知道是怎么的,总觉得脑袋里面晕晕乎乎,浑身乏力的不行,就连早上起床都得需要杨阿姨的帮扶,实在是没有力气做别的。
本来早上杨阿姨看蒋萍那起不来床的模样还有点害怕,想着把她家的儿子女儿叫回来看看,但蒋萍休息了一会儿,中午又睡了一觉,精神倒是好了许多,就是人有点迷糊。
蒋萍这长年服用精神药物,还上了些年纪的人,迷迷糊糊都是正常,只要能吃能睡精神头好就没什么太大问题,所以这天下午她就呆的久了些,不打算把蒋萍一个人放在家里,等她家的孩子回来。
于是这多留的几个小时,蒋萍就让自己帮忙给她去擦擦那摆在客厅的灵台。
谁家好人会把家里人的灵台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摆在客厅中央,一摆还是这么多年,杨阿姨刚过来干的时候就没办法不注意到这极度不正常的存在。
可这背后的故事她也不敢问,这家里的人也从来不说,就只是儿子女儿们每每回来的规规矩矩的一束香,还有蒋萍那日复一日的安静守候,仿佛这家里的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个非常正常的事情。
杨阿姨除了照顾蒋萍衣食起居还有家里的卫生打扫,其他的事情从来不碰,所以蒋萍忽然让自己给她帮个这么敏感的忙,一时半会儿的,确实让人有点紧张。
杨阿姨顶着压力,倍加珍重的把那小香炉一点一点的擦了干净,终于完成了重任,她连忙将抹布叠了叠,握在了手中,像是松了口气,冲身后笑了笑:“收拾好了蒋姐,你要过来上香吗?”
身后沙发上的人闻言,眼底一动,冲对方温和道了一声:“好了吗?”
说完,没等杨阿姨回话,自己就先从小沙发上慢慢站了起来,“我来看看。”
杨阿姨看蒋萍站的好像有点费力,于是上前了两步搭了把手。
蒋萍颤颤巍巍的挪到了贺振华的灵台前,伸手在贺振华的眼睛上摸了一摸,接着收回了两个手指相互摩擦了摩擦。
“咱们北方城市土大灰大,台面离窗户近,最容易落灰。”
蒋萍喃喃道,她嘴角微微翘起,不知道是跟杨阿姨念叨还是在跟自己说话。
“其实只要关上窗户就会好很多,可是小白说家里的香味要总散一散,否则对身体不好,所以没办法,只能每天这么清理。”
杨阿姨扶着蒋萍的胳膊站在桌前,顺着蒋萍的话点了点头,附和道:“是这样,贺医生说的挺对的,这个香味是要散一散的,台面勤擦着点也挺好。”
蒋萍低低的“嗯”了一声,手指在台面上轻轻来回抚摸了两下,她垂着眼睛沉默了两秒,接着就一声浅浅的叹息:“我现在是收拾不动了,可能以后总得麻烦你。”
杨阿姨为人豁达,她闻后毫不在意的一个摆手:“害,这都是小事,没什么活。”
说完,她转头把蒋萍的模样看了看,想起了上午蒋萍那有些反常的身体状况,面露忧色的问了一句:“怎么,你是觉得身体哪里不舒服了吗?”
蒋萍的视线依旧停在灵台上,她轻松的一笑,跟杨阿姨摆了摆手:“没事,就是觉得累,休息休息就好了,你不用跟小白说。”
可杨阿姨依旧不怎么放心,又张口劝了一声:“可我看你今天起来脸色确实不太好,要不…还是让贺医生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她们这种经常照顾老人的护工,时刻关注老人的身体健康是她们除了让老人吃饱穿暖以外的最重要的工作内容之一。
这杨阿姨凭借着自己丰富的经验,觉得蒋萍这天出现的这浑身乏力的状况,虽然不至于紧急,但也不容忽视,她见这会儿蒋萍的情绪还算稳定,唠叨的话匣子便不由自主的打开,忍不住站在蒋萍跟前絮絮叨叨了起来——
“老年人最容易缺钾,我干的上一户人家就是这样,老太太浑身没力气,一大早起不来床,吓得他们家儿子赶紧就往医院送,去了也查不出来什么问题,心脑血管疾病都排除了,什么胸片脑ct也都做了,什么都好着,可老太太就是一点儿劲儿都没有,腿都站不住。”
“哎呀那家人的儿子也是孝顺,前后的跑着医院是真着急,最后没办法的感觉都快要带自己老娘去山里找神婆去看了,后来还好是来了一个年纪大点的老主任,看了才说要不带老太太去查查微量元素。”
“他们当时还将信将疑的,那微量元素就是查你身体里缺不缺什么钙铁锌硒的什么的,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从来都没饿过老娘一顿肚子的,人也一把年纪了又不是长身体的时候,他儿子都没抱什么希望,差点都没带老太太去,觉得跑一趟医院还挺受罪的。”
“最后还得是他家儿媳妇儿把他儿子劝动了,说那有专家建议就去查查呗,万一真能查出个结果呢?嘿,最后一查还真是,老太太营养不良缺钾!”
“我们当时都非常震惊,觉得现在都什么社会了,怎么还会有营养不良的情况发生,但人家大夫说啦,这长期饮食过于清素就是容易这样,尤其像咱们这种老年人,不能太怕什么血脂高啊胆固醇高啊什么的,不能完全把荤食戒了,虽然年纪大了,但该补充营养的时候还是要及时的补……”
杨阿姨说的摇头晃脑头头是道,结果最后一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完,忽然身边就传来了一阵轻轻的笑。
“噗……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由小转大。
杨阿姨有些不解的回头,只见蒋萍那个时候正弯着腰,一个手扶着桌子,一个手捂着嘴,笑的青涩,竟像是个小姑娘。
蒋萍无视了杨阿姨诧异的目光,乐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收了声。
她看着贺振华的照片,手指轻轻往身旁人的身上指了指,道:“你听到了吗?她…她说我是老年人。”
话音落地,杨阿姨心里便是一沉。
完蛋,这是犯病了?
说实话,这几个月来,蒋萍是一次反常都没有出现过,除了普通的记性不好迷迷糊糊以外,其他整体还都算挺乖的一个老太太。
之前贺医生找她过来的时候,一直跟自己说自己的母亲有着非常严重的精神问题,那个时候自己还觉得有点如临大敌之感,但相处了几个月之后,她实在是觉得他们老贺家是除了这客厅的陈设有点神经病以外,其他的都还是挺正常的。
而如今眼前的这一幕,杨阿姨才总算是开了眼了。
蒋萍对着贺振华的照片疯了那么一句之后,便直接扭过了头,表情天真的一问:“你在胡说什么啊,我哪里看着像个老年人了?”
她眉头一皱,苦笑着解释着:“我不过就是有点没力气,可能昨晚没休息好罢了,我…我……我才……”
然而话才说了一半,蒋萍便愣住了——
“我才多大来着……?”
她把手指搭到了自己的下巴上。
“我是属…属兔还是属…什么来着……”
蒋萍极力的思考着,可却迟迟无果,一直放松的站姿忽然一僵,眼底露出了一抹心惊:“天呐,我怎么糊涂成这样了!”
说完,蒋萍不由得用手捂住了嘴巴。
杨阿姨也是跟着提心吊胆,理都不带理蒋萍的话,猫下身子就赶紧在抽屉里翻找蒋萍平常要吃的药。
有一个药她记得,是贺医生叮嘱过自己的,如果母亲出现了狂躁症状,那就直接给她吃下。
杨阿姨不确定这个时候蒋萍的症状算不算是狂躁,反正她还是拿在手里有备无患的好。
结果就在自己正低着头翻抽屉的时候,肩膀忽然被谁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
“呀!孩子们要放学了,我还没做饭呢!”
蒋萍一声尖叫,杨阿姨能感觉到她甚至跟个兔子似的在自己旁边蹦了一下。
杨阿姨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子,就感觉自己的胳膊被身边的这人一把拽走了。
“小芸,快!快过来帮我。”
蒋萍一边把杨阿姨朝厨房拽一边念叨。
杨阿姨被蒋萍的模样吓得有些不知所措。
“蒋姐,你叫我什么?”
听到那个她从来没听过的称谓,杨阿姨还是没能忍住的下意识的一问。
而蒋萍则诧异的回头:“小芸啊,怎么了?”
杨阿姨见过要死不活的老太太,见过蛮不讲理的老太太,甚至见过凶神恶煞的老太太,就是没见过这种脑子有病的。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这杨阿姨实在是有点不知道,碰见这种说梦话的要怎么跟着人顺茬说。
蒋萍看杨阿姨站在原地还没一点着急的模样,“哎呀”了一声,又加了把力道,拽着人就进了厨房。
“行了别啰嗦了,光顾着跟你聊天了我还没做饭呢,小白今天接不了凡凡放学,凡凡肯定得自己坐公交回来,这来回路上时间长,他回来了肯定要饿了。”
蒋萍说着,就打开了冰箱在里面瞅了瞅,伸手捏出了两个鸡蛋出来。
她一边把鸡蛋打进了碗里,一边嘴里不停的念:“凡凡可不能饿着,他饿过了最容易犯低血糖了,而且他胃才刚好,他……”
“他…他……小芸……”
那双在小碗中搅拌的筷子忽然停住。
蒋萍抬起了头,眼中的混沌仿佛又比刚才加深了许多。
她朝身边无辜的杨阿姨眨了眨眼睛:“他不是你的孩子吗?”
杨阿姨也幽怨的瞅着蒋萍,抿着嘴不敢言语。
蒋萍呆了两秒,又将眼神转走了。
她望着窗外的那两棵遮挡了半扇窗户的大树,似有不解的呢喃——
“那他怎么把我叫妈妈呢?那怎么…那怎么…怎么会是我的凡凡呢?我不是只有两个孩子吗?”
“那凡凡呢……?凡凡呢?”
那是杨阿姨从来没听过的名字。
她在蒋萍微弱的自言自语中不由得也跟着奇怪了起来——这蒋大姐不是只有两个孩子吗?这凡凡又是谁呢?
杨阿姨一边满头雾水的观望着,一边琢磨着应该什么时候把那药给蒋萍灌下去的时候,忽然,一滴泪吧嗒的一声,掉进了那碗金黄的蛋液里。
“小芸,我感觉……我好久都没有见到我的孩子们了。”
蒋萍僵硬的扭过了头,悲伤的望着杨阿姨的脸,她眼眶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已经噙满了泪水,看着杨阿姨后背直发凉。
“我的小白,我的薇薇,还有凡凡…”
蒋萍委屈的问。
“他们都去哪儿了?小芸……他们都去哪儿啊……我…我……”
啪!
那装着蛋液的小碗忽然被脱了手,瓷碗碎成了两半,蛋液撒了满地。
杨阿姨看着面前倒下的身影,一声惊呼——
“诶,蒋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