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记录》林逸之

22、战争遗民（完）

　　王金生的一生满是孤寂和遗憾。

　　要是战友不死就好了；

　　要是陈守忠能回家就好了；

　　要是春妮儿还活着就好了；

　　要是儿子能认我就好了；

　　要是没让儿子跑长途就好了；

　　要是春妮儿改嫁了就好了；

　　要是春妮儿没遇上我就好了；

　　要是我没当兵就好了；

　　要是战争没爆发，

　　就好了。

　　十五年时光，直接让王金生的一生死去了一半。

　　秦卮和林言试过了各种方法，不论是帮助王金生救下所有战友、还是帮他与儿子缓和关系、让春妮儿活下来、让春妮儿改嫁，甚至是让春妮儿从一开始就爱上别的人，都无法让这个世界产生一丝改变。

　　或许只剩下阻止战争这一个答案。

　　但这是不可能的。

　　王金生的记忆永远无法触及战争爆发的根源。

　　异象的“孵化”进程越来越快。

　　在进入异象后没多久，秦卮就通过定位仪的反馈的数据看到了这个异象的具体规模。医院处于市中心，如果王金生的异象孵化，那么就会直接吞噬现实中与异象同等规模的空间。

　　包括绿茸小区——秦卮的家。秦素和念雨此时应该还在家里。

　　“看来没办法了。”秦卮停下脚步，说。

　　林言回头望向面无表情的女孩，内心闪过一丝不安。

　　“你要做什么？”

　　秦卮抬头看了他一眼，转身冲向异象的最中心，那座与现实中医院一模一样的建筑投影。

　　林言察觉到秦卮的想法，立刻追了上去。但秦卮的速度很快，男人用尽全力也一时追不上。

　　“站住！”林言的声音在医院走廊里回荡，却没人对此感到诧异。无人可见他们的踪迹。

　　接近病房门的秦卮刚放慢脚步，就被身后追来的男人扯住手臂。女孩被迫转身面对他。秦卮的脸色并不愉快，林言也没好多少。男人喘了口气，语气严肃地质问她：“你想做什么？”

　　秦卮定定地望着男人纯黑的瞳孔，眼眸中波澜不惊。

　　她说：“你明知道，还反问我？”

　　女孩没有情绪波动的话语又一次刺向林言的神经，让他忍不住在手上用了点力气。他刚要说话，却被面前的女孩打断。

　　“疼。”秦卮视线下垂，看向被林言抓住的手臂。

　　女孩没有表情，语气也淡淡的。

　　林言立刻松开手，一时忘了想要说什么。停了会儿，他才重新开口：“你不能杀人。”男人的语气十分郑重。

　　秦卮轻轻歪头，像是在探究。

　　“为什么不能，我只是去破坏核心而已。更何况他本来就要死了。”

　　“死得稍微早一点，没什么吧。”

　　女孩的语气冷漠得不像是在讨论人命的生死。

　　虽然早有预料，但林言还是无法接受秦卮亲口把这样的话说出来。他握紧了拳，眉头紧锁。过了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绝对不能这么做，你这样，违反规定。”

　　秦卮忽然笑出了声。

　　“哈，规定？”

　　女孩脸上的笑意一闪而逝。

　　“难道要为了规定，任由异象孵化吗？”

　　她眼中第一次带上愤怒的情绪。

　　“林言，我们已经把所有方法试过了，一点用都没有！”

　　“只有杀了他才能消解异象！”

　　男人在女孩的怒吼中不为所动。他沉静地呼出一口气，态度坚决。

　　“不可以。”林言一字一顿地说道，目光灼灼地看着秦卮。

　　在男人有如实质的视线中，秦卮收起怒容，重新回到面无表情的状态。她认真地回望林言，似乎想看透对方的灵魂。许久，女孩冷淡的声音重新响起，她说：“好。”

　　秦卮话音未落，林言还没来得及放松心情，就又听到她说。

　　“我会等你到异象完全孵化之前。如果到那时，你还不能成功，我就破坏核心……杀了王金生。”

　　这是秦卮所能达到的最大让步。林言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医院。

　　秦卮站在原地目送林言离去，等他从视线中消失后，才进入王金生的病房。

　　王金生平静地躺在病床上，一旁的心电图显示着主人缓慢而无力的律动。看了一会儿，秦卮解除雾隐，脚踏实地地站在地板上。

　　女孩走到老兵床边，神情冷漠。

　　王金生老了，满面皱纹就像西北的风蚀沟壑，一层又一层。他的肤色灰败，了无生气。曾经在战场上有如战神一般的士兵，现在只能躺在这里，甚至只需要一个稚童就能将其置之死地。

　　真可悲。

　　忽然，老人薄薄的眼皮下，一双眼珠轻轻转了转。王金生睁开双眼，看到站在一旁的秦卮。

　　老人的目光中好像流过一丝慈爱，整个人变得生动了一些。

　　“——小姑娘，在这做什么？”

　　王金生的声音很是嘶哑，比起上次变得更加虚弱了。

　　秦卮并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与他对视。

　　王金生倒也不气恼，他笑了起来，细微的气流通过他的气管与喉腔，发出难听的“嗬嗬”声。

　　“我知道，你想杀我。”

　　老人平淡的语气让秦卮眉头一跳。

　　“杀心太重，不好。”

　　一股无形的气流在秦卮周身汇聚，她终于开问说：“你不也杀了很多人。”

　　老人笑着，露出回忆的神情。他的目光渐渐飘远，似乎飘到了记忆中那片战火纷飞的天空。

　　“是啊……所以我才说，不好。”

　　王金生缓缓吸入一口气，发出一阵破风箱一样的声音。

　　随着这道声音，整个异象都发出了共振，仿佛一头怪兽苏醒过来，与它的主人共同呼吸。

　　但老人却对此无甚反应，他只是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他开始慢慢地讲述自己的故事。

　　老人不疾不徐地说着，而他所讲的一切，秦卮已经在异象中亲眼见过。她与林言共同经历了王金生几十年的人生。

　　随着老人的话语，秦卮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她所见过的景象。春妮儿的眼泪、战友的牺牲、儿子的死亡，以及属于他自己的孤独。

　　秦卮想要笑，但发现自己竟然笑不出来。心口好像堵上了什么东西，闷闷的，让人忍不住想掏出来。

　　异象正在向外崩塌，到完全孵化也只剩下十几秒的时间。

　　王金生的目光已经全无焦距，他看着面前的虚空，口中喃喃说着什么。

　　秦卮俯身侧耳，也只能捕捉到一句短短的：

　　“妮儿啊——”

　　嘀——嘀——

　　机器发出刺耳的声音，宣告心电图彻底成为了一条直线。

　　异象的最中心好像发出轰隆一声，在它完全孵化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霎时消解无踪。

　　林言茫然地看着自己周身环境。前一秒他还站在战场上，后一秒却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往来行人纷纷看了他一眼，令他意识到自己被强行送回到现实当中。

　　秦卮看着王金生闭上眼睛。

　　她没来得及出手，异象便消散了。

　　机器的嘀嘀声还在响。

　　秦卮直起身，沉默地站在病床边看了老人一会儿，然后推开房门走出去。

　　林言恰好朝她走过来。他看着女孩的表情，斟酌着如何开口。

　　“你……”

　　秦卮的眼神有些黯淡。她说：“寿终正寝，我什么也没做。”

　　到底是核心死亡、异象消散，

　　还是心愿达成、异象消散，

　　她搞不清。

　　如果是后者，那王金生在生命最后的心愿，

　　竟然是想要与人倾诉自己悲惨的一生吗？

　　哈。

　　或许从一开始就放着不管，

　　说不定也不会出事？

　　女孩的脸色并不太好。

　　林言没再说别的，对秦卮做了句回应便与她一道离开医院。

　　一路上秦卮安静得过分，并不像之前几次完成任务时那样活跃。看到她似乎受到冲击的模样，林言想了想，到街边的商店买来两支棒棒糖。

　　看到面前忽然出现两只草莓味和甜橙味的糖果，秦卮楞了一下，随手拿出一只，剥开外包装丢进嘴里。

　　略微带酸的甜橙味道在口中慢慢化开，让秦卮胸口的郁闷也随之松动了一点。

　　一月十七日，冬季的暖阳照在女孩长至腰间的发丝上，发出柔和的光亮。

　　“哇！下雪啦！”念雨一张脸紧贴着玻璃窗，看到夜空中飘下雪絮，声音很是兴奋。

　　秦素在收拾碗筷，听到小女儿的声音之后，说：“要不要让姐姐陪你下去玩会儿？”

　　念雨跳下窗台，小跑到秦素身边，说：“不要，姐姐心情不太好，就不打扰她了。”

　　“——妈妈你陪我呗？”小姑娘睁着一双圆眼睛，漂亮的眼睛眨啊眨。

　　秦素被逗得一笑，答应下来。

　　秦卮半躺在卧室床上，只开着一盏床头灯，手机也扔在一边。她还在想关于王金生的事情。

　　她和林言在王金生的异象中度过了十几、或者几十天，但在现实中却只过去了一个小时。

　　他们大部分时间处在王金生的战争记忆里，看到许多人在战火中死去、死去、不停地死去。

　　平民、士兵，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在战火洗礼下最终变成一团肉。

　　有人屠杀别人、有人被人屠杀，也有人为了救下与自己不相干的人，甘愿葬送性命。

　　林言本想让秦卮离开战场，去其他的记忆地图中，但是她没听。

　　不得不说，这或许是个明智的决定。

　　她第一次开始思考自己，与其他人的生命。

　　男人，与女人；

　　我，与他人。

　　以及……

　　真实，与虚假。

　　嗡——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卮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她拿起来一看，发现林言给自己发来一段信息。

　　[过几天异象部团建，要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