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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一夜:甲骨文 ...

  •   那只蜘蛛最终还是张笠泽出马扫到垃圾桶里去了。
      她走之前还特别给蜘蛛拍了几张特写,拿相机的姿势非常专业。她的相机是那种大个的专业相机,纯黑,圆筒,就像个大炮似的,满身的现代气息,和地上那只充满荒野气息的蜘蛛竟还有些相配。

      高夏叫住了张笠泽:“你拍完了,相机可以借我拍几张嘛?”
      别想多了昂,她可对蜘蛛没有兴趣。只是相机这种东西她有一段时间没碰过了,此刻莫名也有点手痒,想借来玩玩。
      张笠泽掀了掀眼皮:“不借。”
      高夏还没来得及露出失望的表情,她又补充道:“可以借你手机。”
      高夏有点没死心,但也没多问了:“好吧……谢谢啦。”
      张笠泽曲起中指敲了敲男生的桌子,示意男生让开座位,她进去拿手机。
      男生可能要上厕所,直接就走了,把空位置让了出来。

      学校人太多就这点不好,教室里都是三个或四个人坐一排桌子。全班总共有三大组,男生坐在第二组。他坐在靠第三组过道的外围,张笠泽坐在靠里面的一个,和男生是同桌。高夏坐在男生后面一个。
      坐里面的人进出总有点不便。第二组都还好,要是坐在第一或第三组,靠里面的人进出要扒开两个同桌。除此之外,到了夏天,由于四台空调全挂在教室最里面的墙上,第三组的要冷死,第一组的就热死,整个班里可以包揽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同时,第一组还因为靠近走廊,而饱受小蜘蛛和爬虫的折磨,种在教学楼旁的六楼高大樟树可不是吃素的。

      在这种农村学校,由于要做课间操,第二节课的课间会有二十多分钟。而今天下雨,无法做操,于是这就默认成了自习的时间。也正是因为这个,同学们才能一起光明正大地聚众看蜘蛛。
      但是现在快到上课时间了,虽然语文老师从来都是踩点上课,人也很佛系,但以免万一,张笠泽还是拿了本数学书,把手机包在里面后才递给了高夏。
      人与人之间可以没有交集,但基本的尊重还是要有一点。

      学校是禁止使用手机的,有特殊情况的同学也只能带按键机,能打个电话,就得了。
      这也导致学校里出现了很多让人哭笑不得的奇事。传闻有两个情侣,因为没有手机,但又迫切想聊天,就经常在上课写纸条互相传递感情,在班主任的极力阻挠下还锲而不舍传了一年,纸页堆起来足有半本字典厚。第二年七夕的时候,那个男生把这些聊天的纸条拼成一本书送给了那个女生,扉页啥花言巧语都没有,就写着四个字“见字如面”。
      文字的力量永远是厚重的。
      听说后来这本书还把他们年轻的班主任都感动得眼泪哗哗的,此后竟再没有管过他们的恋爱。
      听说后来他们去了同一个211大学,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不过,现在毕竟都1202年了,没有手机实在是不行啊——至于为什么不行,理由可多了,而且没有手机难得不觉得很别扭吗?
      所以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艺术生和校队的一般都有智能机,而到了办晚会的时候,一些主要负责人也会默许使用智能手机。至于其他的,那些偷偷摸摸藏在枕头里或者书包夹层里的手机,就要时不时经受一下搜查的惊吓了。不过这招也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你硬要带,你乐此不疲,那也随便。
      不过张笠泽作为负责人,手机也算过了明路的,放在教室里也并没有大事。

      张笠泽一声不吭,直接把数学书放在高夏桌上。高夏没这么多顾虑,直接在桌上就把书打开了,拿出了那台没有设置密码的手机。
      高夏拿出来对着蜘蛛调出了相机,正在找角度,张笠泽忽然慢吞吞道:“相机里有我今天拍的素材,我今天中午不回家,晚上下了自习才能回去整理,到时候图片也不方便发给你。”
      “嗯?”高夏愣愣应了声,意识到张笠泽今天竟然破天荒在解释,也连忙道,“没事没事,我也不太会用相机,就是想玩而已,你其实不用和我解释啦。”
      高夏匆匆忙忙拍了几张照片,由于手晃了一下,不慎多拍了一张糊的。她点进相机界面左下角的上一张图预览,准备删除,谁知道张笠泽的手机不是她用惯的型号,点一下那个原图标就直接进入相册了。
      高夏的眼睛里顿时多了好几张不能见人的东西,黄叽叽的背景,黑糊糊的点缀,大概是张家祖传的符咒。她连忙一眼带过,默念非礼勿视,童眼无忌,删了那张照片就把手机急急忙忙递给张笠泽了。
      临走前还特意清除了相册任务,把屏幕划到了桌面。

      张笠泽收好了手机,见人们都如避蛇蝎一样绕开蛛尸走,交通一时不便,就主动到教室后面拿了扫把把蜘蛛扫了。扫的时候那蜘蛛还有点黏在地上,不过扫把本身就是树枝做的,尖尖的小刺特别多,不一会儿就把蜘蛛硬戳进灰斗里了。
      因为教室是稀烂的水泥地,不能拖,蜘蛛那几点绿色的汁液就永远留在了那片土地上。
      不过也没事,来来往往的人多走上几步,三五天就能基本全遮住了。

      扫完地之后,就差不多要上课了。
      “铃——”上世纪的那种铜铃声响了,第三节课上课了。
      语文老师陶不言果然又是踩点进的教室。
      “欸?!”这个秃顶胖子走进教室一看,竟然有几分惊讶,连忙退回门口又探头探脑环顾一周,好像是确认了什么,才又恢复到往常的模样——淡定到眼睛睁不开的样子,然后夹着教案晃进了教室。
      “那只蜘蛛——你们谁打死了,是吧?”陶老师主动提起了这茬。
      “我看它在教室待了好久了,说实话,它辣么大个,我站在讲台上讲课都还有点怕。”
      说罢,他还叹着气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的小心脏终于可以放下了。
      同学们面面相觑。老师这是在说笑吧?好冷的笑话啊。

      不过更令人震惊的是,老师竟然会注意到这种鸡皮蒜毛的小事——明明每次有同学在底下报答案的时候他就从来没听到过。

      陶老师有个很不好的习惯。每次他讲生僻诗的时候,他老要先站在讲台桌外边,完整地露出他的粉T恤和休闲短裤。
      众所周知,穿衣越粉,怼人越狠。
      他微微俯身问:“莫道桑榆晚——你们觉得下一句是什么?”
      然后在一片令人满意的“沉默”中,他又负手踱回讲台,叹一口气,稍微抬起一点头,在黑板上信手写下下一句。真的是信手,那种随意的样子,好像这些东西对他而言不过是些不足为道的小玩意儿,但我们这些俗人不知道他并不会觉得奇怪。
      把底下一直在喊“为霞尚满天”的小女生气得直跺脚。
      管你什么表情,反正他是从不会骂人也不会夸人,永远都是一脸“不和傻子”计较的散漫模样。
      你说你听不见你又何必问呢,她好不容易才遇到个在小说里见过的句子呢!
      小女生们有时候会调侃两句“陶老师也太高傲了吧”之类的,剩下的怨言便是半句不敢有了。
      因为——
      他真的是所有人见过的最像是在教语文的语文老师。
      如果要大家想几个形容词来形容语文老师:
      三个字:教科书。
      两个字:牛逼。
      一个字:绝。
      ……
      只见陶老师又开始在黑板上画符了。
      凭着听他讲了这么久甲骨文的基础,他一边画的时候,底下的人都在悄悄猜测。
      “你看你看,这左边好像是一个人跪在地上,右边像一个动物抬头蔑视那个人。这就是道送分题啊,很明显这就是一个‘蛛’字!只是想不到蜘蛛竟然如此歹毒,古人竟然也都怕它,啧啧啧。”
      猜测有很多,但基本大家都默认是蜘蛛有关的了。

      陶老师画完,在讲台上一问“大家觉得这个像什么”,有个急性子的男生立马用大嗓门喊出最后答案:“蛛!”

      他坐在最后一排。
      喊完后本想也学陶老师的淡定风,墨镜一戴,谁也不爱,深藏功与名。可是“蛛”这个字实在是有点歧义,大家都不约而同默默看向了他,男生不自觉也放下了二郎腿,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陶老师沉默看了台下的人一眼,那种山中老僧的气质又来了:“教了你们这么久,你们从来都没让我失望过啊。”
      同学们还没来得及一喜,陶老师的眼神又转回到黑板,敲着那个字:“我也是没想到同学们这么有才,给你们讲了这么久,结果,你们连人是哪个都忘了。这次看清楚了啊,右半边的才是人,左半边——那是副残缺的骨头!”
      说完他又开始了标准的摇头叹气流程踱步。
      同学们这会儿都噤声了,都端坐在课桌上当乖乖学生。
      “所以啊,人朝骨头下跪,这是什么?这是祭拜。古人对死去的老者或战死者是很重视凭吊的。凭吊的意思是——欸,这个你们还是知道的吧?不知道的——就自己查字典去。咳,接着看这个,活人祭拜死去的人,这不就是个‘死’字?”
      他一边画一边写:“其实呢,这个’死’字是经过了很多变迁的。金文的左边仍为残骨,而右边的人站立起来了。这个就很吊诡——不懂就自己查字典。现在演变完成的楷书‘死’,已经完全改变了意思。左边的‘歹’字就是‘不好’的意思,右边的‘匕’是倒人之形,所谓‘歹人’就是‘死人’。你们看,这是不是有点意思?”
      讲完了,黑板上就多出了几个甲骨文和金文,“凭吊”和“吊诡”也在黑板上亮了相。
      大家翻字典的翻字典,记笔记的记笔记,已经很自觉地进入状态了。
      就知道陶老师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你说说,哪节课上他让他们自信过了?
      大家都无所谓,就是那个自信喊话的男生,此时脚趾恐怕已经抠出三室一厅了。
      “关于这个‘死’啊,因为死去的东西就不会动了,所以加以引申,对不灵活的东西也称之为‘死’,如杜甫的《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手脚冻皴皮肉死’。这里的‘死’。所以刚刚那个蜘蛛,我劝你们下课之后还是去看看它是不是真的死了,咳,据我所知,蜘蛛是很会装死的。”
      !!!
      班里气氛这下就有点不对了。那个打蛛英雄举手:“老师,蜘蛛是我打的,我确定它真的死了。”
      同学们也纷纷附和着点头,一边点头,轻蔑地觉得这种魔幻的事不可能发生,一边又都想着下课要去多看一眼。
      直到后排的男生主动翻完了垃圾筐,对着前面满脸期望的众人凝重地点点头,确认蜘蛛死透了,大家才都松了口气,那两三个带了手机准备拍短视频的,最后也都悻悻收了回去。

      说实话,光从陶老师那张漫不经心的脸上,你还真看不出他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也不是高冷吧。你说一个秃顶中年男有什么高不高冷的,他明明就是面瘫,瘫在了一个“我无所谓”的表情上。
      反正就是看不出半点仙风道骨。
      但你一开口,你分明又能感觉到,他的所有的逍遥无束的轻狂或是怀才不遇的落寞。
      然而这种文人酸腐又总会在他下一秒的少女心里碎得淋漓尽致。

      陶老师最大的技能点,就是他的甲骨文研究。
      如果说,文字的力量是笔墨混合情谊的厚重,那么甲骨文,就是真·物理厚重了。龟甲上可以开展一切你可想到或是无法可想的事情。
      祭祀,占卜,交流,书画以寄托情思,它是人们一切的与外界沟通的桥。
      宏大,广阔,无际。一块三尺见方的东西,是全世界最雄伟的存在。
      可沧海桑田之后,这些附加的意义又都远去了,它从神坛跌下,又恢复己身。
      龟甲而已。
      我只是龟甲。
      可终究真的有承载千年风霜,又分明引领潮流。
      岁月在这风霜和潮流的互相撕扯下,慢慢给它披上了另一层软甲。
      被曲解,被惋惜,被破除,被珍重,不会那么轻易被磨灭的东西,总是自带着一点神秘色彩。
      陶老师总说研究这东西没用。
      为什么?
      “几片龟甲,哪里没有?每个朝代分明都遍地都是。”
      是啊。
      今人嗟叹人事不古,明月分明换拨人看。

      开胃菜结束,陶老师才打开投影仪,在电脑上操作着点开了一个叫做“上课的东东”的文件,找到备课,开始正式讲课。
      ……名字亮了。
      陶老师之前都不建文件夹的,所有文件全部都裸露在外。没想到如今他这一建了文件夹,就给他的备课内容起了个这么威武的名字。

      想想也是,陶老师的粉T恤和小猪佩奇钥匙扣她们见多了,闷骚中年男也不是不能接受。
      陶老师自己看得很开。他经常这么说:“人到中年不得不服啊,你们现在还年轻,要加把劲学习、锻炼,别像我一样,混成了个中年油腻男的样子,满头再没几根头发。”

      张笠泽看着陶老师讲课讲到唾沫横飞的样子,有点愣神。她抓着手机,第一次在课上偷偷低下了头,删掉了那三张符咒的照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一夜:甲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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