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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年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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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三月,回暖的风才刚刚开始吹,京城却又偏偏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使得本就延迟的严寒天气,愈是不见什么时候离去,街头小巷里,许多乞丐都熬不过寒冷,丧命在了这个本该温暖的初春三月间。
院子里栽种梨花已经长出了花苞,只等下几场细细绵绵的春雨,便可欣赏到“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奇异景象。但似乎有人并不是很期待,只是径自忘情地舞着剑,直到某个臃肿的身影出现。
“呜呜呜……”来者是一个身着冬衣的孩子,肥大的衣服裹住了小巧的人,他跌跌撞撞地跑来并带有一路未断的哭声。
舞剑的少年慌忙收起剑来,生怕伤着他,“怎么了,玦儿?怎么哭了?”
白逸依然哭着,少年也未催,只是静静地拥着他,等他在自己面前撒完娇,然后再慢慢停下来跟自己解释。
“都、都是姑姑……她说……她说我害死了我弟弟,姑姑太坏了!老是喜欢……喜欢这样捉弄我!我、我根本没有……咯……弟弟,怎么害死呀!”白逸边说,时不时还抽噎一下并带有打嗝的响亮声音。
少年的脸立马就冷了下来。
还未等他说话,一女子就飞奔而来。
“玦儿!你怎的,就上这儿来告状来了!”女子气极地跺跺脚,“姑姑都说了,姑姑方才那是胡诌来的,玦儿你莫要当真。若是哭坏了身子,怕是你身边这位宝贝璕哥哥要拿我办事儿了!”女子娇嗔道。
“姑姑。”白游颇为不满地瞥了一眼聿莲,“姑姑莫不晓得,有些事是开不得玩笑的?”白游反问道。
聿莲更是急了,抱起白逸边哄着边向白游解释,原来,真是不小心的……
白游的出生,是整个白家上下都知道的一场或喜或忧的事。那次大夫人临盆实际上是生了两个,一对双胞,都是男孩儿,本来都挺高兴的,可惜没过几个小时,就发现较小的那个呼吸渐渐弱了下去,就这么夭折了。
有人说,这是白家新添的小少爷克死的。
尽管众说纷纭,但惟有这一种说法最为普遍。
而刚才,聿莲只不过是看到白逸一个人坐在桥边喂鱼食,心里突发感慨,道了一句:“若是当初另一个孩子还在就好了,和玦儿站在一块该多好看,哦,那孩子该叫玦儿叫哥哥,唉!可惜,要不是玦儿……”
她并没有意识到那个孩子已经在她说话的时候走到了她的身后,也不知道他已经听到了她说的话,也许完全理解尚难,但聪明如他,已经能自动将她的意思转化为“都是因为玦儿才害得另一个孩子不在了”这样易懂的句子了,也因此,有了上面那段。
而聿莲,还是在周遭女眷纷纷尖叫着看着白游哭嚎着从她身后跑开时才知道刚才白逸听到了,聿莲一看便暗叫不好,随后因为害怕出什么事,便一直小跑着紧跟其后。
谁料到白逸真的跑来跟白游说……
这真是……要说她聿莲在这白家还并未怕过谁,偏就在这区区九岁的稚童面前慌了神。
要说白游,那也算是白家最出彩的一号人物了,尽管他只有九岁,但是其风采和傲然早已为街头巷闻所津津乐道了。白家除了三子白轩然和五子白轩尚入朝为官外,其余皆是经商,白游和白逸是长子白轩祁之子,但白轩祁为人尚算圆滑,其子白游却锋芒毕露,只一次,一分店账房偷改账本以牟取私利,尚且五岁的白游却一眼看出,当下驾了马车赶去分店,一进店门,第一句话说的便是,“掌柜的这些日子家里油水可够?要说掌柜的作假的本领还稍差些,可需璕教您如何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这般凌厉的口齿,当下叫那掌柜的吐不出半句话来。
此后几年,白轩祁已然开始教其从商,但在其七岁之时又显露出了武学的极大天赋。某日,白家请了戏班子来唱戏,正演到兴起时,白游突然捡起了旁边的一根树枝,依着自己的想象,倒也似模似样地舞了起来,当场叫身为飞龙将军的白轩尚一脸惊艳。
这些年来,白游的光芒愈见耀眼,白轩祁更是花费了莫大的心血在其身上,疼他入心入肺,如此一来,整个白家就更没有人敢惹这个小祖宗了。
说来也叫人郁闷,这个小祖宗生性凉薄,对谁都是不冷不淡的,唯独自己唯一的弟弟白逸,偏是不舍得看他受一点委屈。
聿莲思此,似是害怕大哥怪罪,于是便蹲下身,握住白游另一只没持剑的手,哀求似地说道,“好外甥,姑姑当真不是故意的,你就莫放在心上,可好?”
白游轻轻地抽回手,只道了句,“姑姑下次莫开这等玩笑便是。”
聿莲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只留了一句“谢了”,便抱着已在她肩头睡着的白逸回去了。
白游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地方出神,不知是在望聿莲还是在望白逸,末了,只是轻喃了一句“是时候该做点什么了……”便又拿起手中的剑,忘情地挥舞了起来,将一地青叶卷起,然后任其随风飘走,再与他无关。
从此以后,白家多了一条禁令,便是无论是谁也不准许再提半个字当年的事,否则,逐出白家。
似是过了很多年……
已长大成少年的白逸身披淡衣,亵服半露,就这样坐在院里的石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糕点。
直到白游赶来。
白游一来便是皱着眉头,身后跟着凄凄喏喏的小丫鬟,他走到白逸面前,满脸怒气,白逸却不怕,也不管手上刚刚拿了糕点有多脏,或是白游身上的衣服袍子有多贵,就这么蹭过去抱着白游,还一脸满意地咂咂嘴,“璕哥哥的身材当真是越来越好了……”
白游就这么怒气全消了,哭笑不得地看着某个貌似在走恃宠若娇路线的人,“怎的不穿衣服就出来了,你身子不好……”
白逸打断他,“我穿了啊,不然我这身上的是什么!你又没看到我的裸体,怎能说我没穿衣服!”
貌似很有理,但明显是强词夺理。
白游并不想跟他这么耗下去,毕竟他的身体,自己不心疼他还心疼呢,于是招来身旁的丫鬟,从她手中抽走一件袍子,就披在了白逸身上,丫鬟适时地上前刚要扣扣,却被白游一手拦开,白游轻轻地蹲下,细心地、耐心地一个个把白逸衣服上的扣子给扣好。
只是这样一个小动作,白逸却觉得比什么都暖心。
是这样了。
他只要有哥哥就好。
有了哥哥,就等于有了全天下。
不!就算拿整个天下来换,他也不要。
他只要哥哥。
“哥。”白逸看似悠然地开了口,“我要娶亲。”
话音刚落,就看的白游身子明显一震,但随即又恢复淡然。
“娶的那家亲?”
“映日。”
白游诧异地看着他。
垂柳笼烟,芙蓉映日。这是京城近些年来口口相传的两大美人,且皆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富贵人家,倒也和白家算是门当户对。
只是笼烟,是他的妻,而他要映日,意欲何在?
对于白逸的决定,他从不多问,只是他要,他便去取,尽管取时心痛的难以附加,也无所谓了。
只要他要,他便去取。
只是如此简单而已。
所以……
“好。”白游爱惜地揉揉他的头发,“我过会儿便会与爹娘相商,你若是还想坐在院子里,千万别任性把衣服给脱了,不然就乖乖回房躺着,千万别生病了。”
白逸不说话,双手又缠上了白游。
“哥。”白逸的声音闷闷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说什么,只是突然很想叫他,但他随后又说了一句令人不明所以的话,他说,“我只要映日。”
白游一动也不动,只是任他这样抱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怀中的人已经昏昏睡去,他才弯下腰把白逸打横抱起,他依然是那么轻,就好像这些年来从未长过一样,但怀中人的容貌却愈见俊朗,京城里人人都道,“也只有白家的小少爷,才当得一个‘逸’字。”
他知道,他不可能永远只是他一个人的了。
他会有自己的妻子,将来还会有自己的孩子,而他,则会慢慢淡出他的世界,这应该就是对他们来说最好的结果了吧。
可是为什么,思及此处,他的心,却隐隐的痛了起来呢?
他到底,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此刻,那个当年人人夸耀现在依旧光芒万丈如神人一般的人,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了。
白家做喜事那天,京城里街头巷尾都能感受到那份喜庆,人人都道这白家一下子将京城两大美人娶了进门,加之白家两位少爷本就是天人之姿,未来生出的孩子,无论男女,定会艳绝京城。
白逸一袭红袍头顶玉冠,丰神俊朗,单是那走出来的一股翩翩公子的气质,便叫一众观礼者惊叹连连。
他牵过另一头的红绸,向大堂中心走去,高堂之位上,白轩祁和白夫人正坐着,那般雍容的姿态倒真叫大家叹一句“老当益壮”,正坐之下,白游和笼烟作为大哥大嫂坐在副座,宾客们没有机会看到映日的芙蓉面,看到了笼烟的垂柳姿也算是不枉此行。
白逸从头到尾只是一直盯着一个人看,看他彬彬有礼地招揽宾客,看他潇洒豪迈地举杯畅饮,看他温柔地与笼烟交谈,看他……白逸知道他肯定认为自己这次贸然娶亲只是任意而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早晚会明白。
白游整天心思都不对了,招呼人的时候经常晃神,却想着……唉!他是怎了,心里居然如此地舍不得,他没有办法想象以后白逸不再对着他撒娇,不再时时刻刻见不到他就吵闹,他更没有办法想象白逸今天晚上将要和映日……!
“夫君?夫君你怎么了?”
笼烟的声音把白游拉回现实,“是不是最近太劳累了?”
笼烟颇为心疼地用手帕耐心地擦去白游额头上那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白游抱歉地笑一笑,但仅是这一笑,温和得如同佛光普及,一瞬间晃了笼烟的眼,“夫人不用为我担心。”
这一幅场景温情甜蜜,落到众人眼中那是神仙眷侣,可落到白逸眼中却变了滋味,叫他如何去说?那是他的哥哥,是他应该尊敬的人,他有妻子是天经地义的,与妻子温存更是无可厚非,只是,只是他心中就是不舒服!那种感觉支配着他,他恨不得将笼烟抚过白游的手给一刀剁掉!
可是,谁又来告诉他,他存了这样的想法到底是对是错?
从小,他就被白游捧在掌心里疼着,全府上下因忌惮着白游,也因此不敢挑他的不是,尽管有时他也会觉得自己做错了,可是当他怯懦地问,“哥,我是不是做得不对?”
白游只说:“没有,只要是玦儿要做的,都是对的。”
他现在才知道,白游这般的柔情,与之他,是要不得的慢性毒药,等到一定时间,便会发作,然后,从心到肺,溃烂而死。
如同白游新婚,他独自在房间里喝了一夜的酒,本来他从小挑口除了梨花酿其他酒均不喝,可是喝到后来,也不管是不是梨花酿,他只是看到了酒就往自己嘴里灌,便是这么一折腾,自己本就不好的身子当下就染了风寒。他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因着自己这一场病,白游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三天三夜,忙得根本顾不上自己的新婚妻子。
这是不是说明,他比笼烟重要?
这是不是说明,他比任何人都重要?
将白逸从回忆中拉回现实的,是那一声拉长的“送入洞房”,他突然想看看白游听到这句话的反应,结果他除了多看了他一眼之外并没有多太多表情。
也对,是他说要成亲的,如今再也反不得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