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姿花传》（修改版）》漪露心

2、二

　　“叮叮、叮叮……”不知何处传来清脆的铃声，宛如少女的嘻笑，一颗一颗，珠玉一般，在静夜中缓缓漾开。
　　男子一怔，在樱桃树下停下脚步。
　　天上虽然还有几团浮云，星星却分外灿烂，象一双双明亮的眼睛，带着静穆的气象，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一根树枝被大雨打得弯下腰来，闪着黛绿光泽的叶子几乎触到他的头发。
　　他举起手，轻轻把树枝拂开。
　　就像每次穿过王府后园的树林，他都会不自觉地为身后的人所做的一样。
　　每当此时，她便掩住嘴，斜睨着一旁抱琵琶的丫鬟，轻笑道：“这象什么样子呀，您真是……”
　　真是……什么呢？
　　这个狡猾的女人，从来不肯好好地说话，只是笑，一直笑到被赶出王府，成为卫王府的三夫人。
　　从晋王府的舞姬一跃成为卫王府的三夫人——所谓的传奇，就是这样吧。
　　听说她是死在生日的前一晚，阖府的人都瞒着他，连最要好的三弟也没露半点异色出来。
　　等到发现瞒不住了，母亲气愤地问他：“人已经死了，你又能怎么样？”
　　是啊，他能怎么样？
　　他看着说话的人，脸上笑，心底淌血。
　　要是他能怎么样，她就不会被赶出王府。
　　要是他能怎么样，她就不会惨死在卫王府。
　　生离。
　　再死别。
　　人生不如意的事，怎么这么多。
　　母亲叹口气，扶着丫鬟走了。
　　他带着接吴，赶去京城质问六叔卫王。
　　听说皇帝也怕六叔三分，他却不怕。一言不和，拿起刀便砍。
　　六叔府上高手如云，从京城一直追杀他到这里。
　　逃归逃，但他并不怕死。死了可以见到璎珞，有什么不好？母亲是趁他不在时赶她出府的，她有没有怨他？后来有没有想过他？他很想知道。
　　“叮叮、叮叮……”前面的铃声仍然不紧不慢地响着。
　　浮云渐渐南移，遮住了北斗柄上的三颗亮星。月亮却异常皎洁，西面天空的几颗淡星，和着月光疏疏地照下来，四处都笼罩在这淡蓝色的薄明中。
　　他在树下伫立了一会，循声朝前院而去。
　　一个纤细的身影站在银藤花架前，轻轻摇晃着手中的银铃。四周十分寂静，可以清晰地听见她的喃喃自语：“姐姐，我们约定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再过几天，长安，唉，长安……”
　　地上长满了青草，地面柔软平坦，人走在草上悄然无声。可是月亮正好西移到篱笆墙上，把他的影子清楚地投射到小六的脚边。
　　小六偶尔低头，看见地上的影子，吓了一跳，但她并没有转身，只低声问道：“是借宿的客人吗？”听到他回答“是”，这才慢慢回过头来。
　　晚风悠悠吹过，银藤花瓣纷纷洒落下来，飘了她一头。朦胧的光线里，他留意到她梳着江南女孩常见的童花头，乌黑的刘海厚厚地覆在额上，闪着蓝茵茵的光，十分稚气可爱。
　　他看着她手中的铃铛，问道：“这是什么？”
　　小六把银铃递过来，笑道：“这叫护花铃，在我们家乡是用来系在树上，防止大风吹花的。”
　　“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他漫不经心地发问，一边接过铃铛。
　　那是一个精致的小玩意，铃柄由华丽的玳瑁制成，铃身四周铸着精美花纹图案，轻轻一晃，铃舌就碰触银壁，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甚是有趣。
　　“我是江南人，一年前搬到这里的。”
　　“我刚刚听你提到长安，以为你是京城人氏。”男子笑道：“而且我看你用的是青镂墨，似乎只有京城才有得卖。”
　　小六沉默片刻，抬起头，道：“那是我姐姐送给我的，她嫁到京城去了，临走前我们约好了，我十六岁那年去找她。”
　　男子“哦”了一声，担心地问：“现在世道不好，从这里到京城最少要半个月，就你和金婆婆两人上路，恐怕不安全吧？”
　　“金爷爷去买马车了，我们是三个人。”说到这里，她指了指脸，笑道：“凭我这个样子，也足够安全了。”她顿了一顿，补充道：“这张脸吓鬼可能不够，不过吓人还是绰绰有余的。”说话时，她的手从袖子里露出来，十指纤纤，洁白如玉。
　　男子听她话中毫无漏洞，终于放下心来，笑道：“你一点也不丑。”
　　小六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脸突然红了起来。她低下头，很出神地瞧着脚边的影子。
　　男子看着银藤上的繁缕花，也没有说话。
　　夜越来越深，风露渐渐重了。周围的景物随着月亮的西移，模糊成一片蓝黑色的阴影，最后完全隐匿在春夜透明的黑暗中。
　　小六朝他笑了一笑，转身走进屋内。
　　男子把护花铃举到耳边，摇了一摇。铃音和着星光，从耳畔蔓延开去，带着种难言的凉意，空洞寂寞。
　　那女子的笑声永远不会再听见了。
　　他沉默地站着，在最浓重的黑暗和最细微的光明交错的那一刻，把铃铛挂在了银藤上。
　　踏上台阶时，他听到身后一声轻响，回头看看，好像是风摇晃藤枝，把护花铃晃了下来。
　　天很快就亮了。
　　淡蓝色的天幕上，朝霞的缝隙中露出春天特有的澄澈的晨光。一只云雀从雾里飞过，飞到湛蓝的天际深处，白色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那婉转的声音却久久不绝于耳。
　　小六捡起地上的护花铃，嘴角浮起一丝自嘲的笑容。她举起手，缓缓抚摸着脸上的胎记。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进，正是朝这里而来。
　　她在这住了两年多，除了偶尔路过的樵夫，没见过任何人。想到这里，心中一凛，反身奔进屋，见那男子含笑看着自己，越发心慌得厉害，结结巴巴地说：“怕、怕是追你们的坏人来了……”
　　说话的功夫，马蹄声已经到了院门口。从屋里看出去，只见四十余骑急奔而来，乘客个个虎背熊腰，甚是剽健，全身白衣白帽，好像正在服丧。
　　当先一人在门口墙上看了半响，欢呼道：“就是这里了。”
　　接吴快步出去，招手道：“秦老弟，小王爷在里面。”
　　那人大喜，呼啸一声，几十人立即翻身下马，涌进院来，将花树间的空地挤了个水泄不通，却半点声音也没有。
　　金婆婆和小六互相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都很吃惊。
　　男子对姓秦的摆摆手，道：“你们先出去，我马上来。”众人齐声应了，鱼贯而出，各自牵马肃立，仍是静悄悄的，没人说话。
　　男子转头对金婆婆道：“昨日情况危急，没有告知身份，对不住啦。我们就此告辞，二位今后有事，不妨给晋王府说一声。”他又吩咐接吴：“小六姑娘要去京城，路途遥远，恐怕有危险。你挑几个靠得住的人，送她们去罢。”
　　接吴恭声道：“是。”
　　小六看住他，脸上露出很吃惊的神色。
　　这里叫飞泉山，是山西、陇右二省的交界处，也是回边关重镇清河的必经之地。不久前她去集市时，听说边关的晋王爷病亡，皇帝下旨，由世子北人无择袭王爵。
　　这位借宿的客人，竟然就是北人无择。
　　她轻轻垂下头，听见接吴安排人送她们去京城，也没有说话。
　　北人无择对金婆婆微微一笑，说了声“再见”，便快步走出门外。
　　这次来接他的都是王府的好手，所骑的也是千里挑一的快马，一会的功夫，马蹄声就已听不见了。
　　接吴对金婆婆说：“您老人家先把东西收拾一下，然后我们一起去集市找金爷爷，这样咱们也能早点到迦勒。”
　　金婆婆慌忙应了一声，扎脚走进屋中。今天发生的事情太意外，她做什么都慌慌张张的。一会把衣服收到干粮袋子，一会又打翻了净水瓶。小六听着身后乱七八糟的声音，只有打起精神来帮忙。
　　几个侍卫在一旁指着小六窃窃私语，接吴很是气愤，喝道：“瞎了眼了？还不去帮忙？”
　　因北人无择性格倔强，不喜于晋王，所以接吴在晋王府的地位并不高。可是老王爷月前病逝，他作为嫡长子而承袭了王爵，接吴的身份自然也非昔日可比。因此侍卫们也不敢分辩，都唯唯诺诺地上前帮金婆婆收拾。
　　小六抬起眼睛，朝他感激地一笑，又低下头清点东西。
　　午饭过后，金婆婆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拉下任何贵重物品，一行人便骑马而去。
　　远远一棵高大的槐树上，坐着一个吊儿郎当的男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