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芳谱》爬山墙的绿爪

14、罗衣

　　汝州多风，亦多雨。近日来，风雨连绵，阴寒刺骨，林灼自祖父出殡那日回来就生病了，淋了半日的雨，就算意念再坚强，这副天生弱质的身子骨终究不由她，她本也是一直强撑着。如今每日只敢静卧休养，缠缠绵绵竟病了十几日。
　　今日难得放晴，春雪便搬了张软椅，放在院中紫藤廊亭下。林灼沐着久违的阳光，坐在藤架下，立时觉得那暖意丝丝融进肌肤中，她不由扬起脸，伸展着躯体，还好，若是再病下去，自己就要发霉了。
　　寒冬未尽，花架上，棕褐色的藤蔓虬枝盘踞，回旋缠绕，牵牵绊绊疏而有致，那紫藤根部足有碗口粗，却是一株成林。想来祖父的这株紫藤也是养护了许多年，才有如此长势。林灼看着看着，眼前仿佛出现那清瘦的老人手拿剪刀，不慌不忙细细修剪枝蔓的样子，不觉出神。
　　“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身后忽有人慢吟诗句，声调抑扬顿挫，却带着几丝少年人的神气。
　　林灼回身侧目间，孟景已背着手，笑意盈盈地从廊间一跃而下，潇洒地落到院中来。
　　他站在那儿，凝眸看了会儿疏枝蔓影下的林灼。
　　阳光随意飘洒在她周身，衬得她那张脸庞越发如皎月皎洁，双眸沉沉似水，又似蕴着无限星辰，明亮而幽静，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陷进去。
　　“神仙妹妹好雅兴，今日出来赏花？”孟景坚持着他一贯的作风，随兴乱喊。
　　林灼收回目光，看着架上光秃的枝条，有些漫不经心：“孟公子想是走错了季节？此时寒冬腊月，天地肃杀，紫藤有蔓无花，有枝无叶，鸟语花香从何而来？”
　　“香风美人总是有的吧？”孟景不服气。
　　林灼便不言语，心里叹息，美则美矣，病却难医。
　　孟景走到她身边蹲下来，语气嗔怪，“咱们都这么熟了，你就不要总公子、公子的叫了，显得咱们多生分？”
　　林灼嗤笑一声，“生分？我并不认得汝南首富孟老爷家的小公子，如何能不生分？”
　　孟景一听，便知她还在介意初识时，他胡编的一番话。
　　便咳了一声，忽又一本正经地道：“郑重介绍一下，我叫孟景，良辰美景的景，灼灼以后叫我景哥哥便好。”
　　“景哥哥？”林灼浅笑，看着面庞明媚的少年。
　　少年俊眉舒展，星眸微转。
　　林灼哼道：“良辰美景？你确定不是大煞风景？”
　　恰在此时，天上不知从何处，陡地掉落一点灰白色的东西，恰落在孟景的鼻尖上，凉凉的，他一呆，伸手去抹，却是一坨鸟屎。
　　孟景尴尬，待要擦拭，发现早上出来的急，并没有带帕子，待要用衣袖拂拭，却是才换的一身锦绣衣裳，又不忍。
　　林灼手里倒是正捏着一方青色丝帕，此刻见他看过来，心里暗笑，手里却状似无意地往后一藏。
　　孟景顶着鼻子上的污秽，急地跳脚，一迭声地喊：“春雪，春雪！拿帕子来！”
　　春雪正忙着将屋里的被褥、书籍等物，一件件搬出来晾晒，听到外头叫唤，以为自家小姐出了什么事，忙忙地拿了方帕子跑出来，被孟景一把夺过。
　　待见到他竟是去揩拭鸟屎，顿时咯咯地笑起来，被孟景一瞪，方勉强止住。见他将帕子递还过来，忙退后丈把远，一脸惊恐，“算了算了，这帕子还是公子留着使吧，我不缺这一条。”便一溜烟跑开去了。
　　林灼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唇边梨涡清淡。
　　孟景见她莞尔的样子，颇无奈地扔了帕子，也坐在藤架下，呵呵笑道：“这鸟真是大煞风景！……灼灼若是不愿意唤我景哥哥，便叫我的字也是可以的。”
　　“请教？”
　　“……呃，暂时无字，灼灼赐我一个吧。”
　　“……”
　　她通身扫了他一眼，随口道：“花枝招展临风前，遍身绫罗美少年，‘罗衣’二字与你最衬。”
　　孟景仔细品了品，不满皱眉，“罗衣？孟罗衣？……是不是太娘气了些。”
　　他霍地站起身，挺直腰板，在她面前潇洒地转个圈，又道：“你看看，如此玉树临风、英俊挺拔，你就想不到个更好的？”
　　“那叫‘孟英俊’？”
　　“……算了，随你吧。”孟景有些气馁。
　　“妹妹今年多大？”孟景继续道。
　　林灼闻言，却是偏头想了想，仿佛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算起来，应该有双十六了吧。”林灼认真道。
　　“……双十六？”孟景有些反应不过来，片刻后便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笑死我了，双十六是三十二岁啊，灼灼？”
　　他摇摇头，对林灼的大言不惭嗤之以鼻，“你少唬我！怀臻兄都还未行冠礼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比他还小好几岁，理当叫我一声哥哥。”
　　林灼看着他，没有笑，眸子里有细碎的光影在闪动，似安静的湖面上泛起涟漪。
　　阳光暖煦，和风习习，院子里又安静下来，孟景坐在林灼身旁，打量着院中周围、墙角四处垒放着的盆景花卉，有劲松矮柏，有秋海棠、金石……入眼处皆是经冬不衰的繁茂青翠。
　　不禁开口赞道：“这些都是你祖父种的花？果然十分好看。”
　　林灼微笑点头，“这院子应是祖父闲来休憩的，听祖母说，他平素最喜欢摆弄花草，就数这院里的最多。”
　　“咦？”孟景眼角瞥到偎在紫藤根处一处不起眼的葱绿细茎，皱了皱眉头。
　　林灼却注意到他的神情，问道：“怎么？”
　　孟景笑了笑，“没什么，只不过有点奇怪，这院中虽花草繁茂，却无杂草，竟也有钩吻藤混迹其中。”
　　“钩吻？”林灼一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在她脚旁，褐色的藤条根部，正长着一株细茎。
　　“这花不是有毒吗？”林灼脱口道。
　　孟景笑笑，“无碍，你家又不养兔子、不喂牛羊，便是养了，它们也懂得辨别毒性，无需你操心。”他打趣道。
　　林灼愣了愣，刚想说什么，就见老太太院里的丫鬟翡翠从院门口进来。
　　她手里端着二盘糕点，边走边笑道：“这是老太太让我送来的，说是小姐这院里既来了客，别只顾着说话，千万不要怠慢了客人才好。”
　　孟景忙谢过，双手接过来道：“可不是？来了这半日，一口茶也没喝上。还是老太太待晚辈好。”
　　“祖母怎知我这儿有客？”林灼随口问道。她的住所在院子西边，若要进来，并不经过祖母所住主院。
　　“是住在门楼里的长生，向老太太禀告的。”翡翠道。
　　“他虽年龄不大，来府里的时间也短，却是个最机灵小心的，但凡府里头来的人，都要问清楚，禀一声的。”她又赞道。
　　“嗯，原来他叫长生，”孟景拿了一只松茸糕，咬了一口，“怪道我进来时，他拿我当贼似地盘问了半天，前几天，我才来府上送怀臻兄，不过这几天没来而已，他倒像是不认得了，非得问东问西的，才肯放进来。”
　　林灼点头。太学□□策考试迫在眉睫，哥哥已独自回京准备。父亲最近多呆在书房，偶有客到访，似乎也很忙。这府内下人不多，是要仔细些。
　　又问道：“祖母今儿一早不是去香积寺了？这么快便回来了？”
　　自从她那日淋雨生病后，老太太最近时常便往寺里跑，说要为她烧香许愿。
　　近日见她稍有起色，便又去箕山香积寺还愿去了。据说，那儿的佛祖很是神通，不光能镇压得住来自风穴洞的风神，更能保佑汝州一方百姓平安。
　　翡翠回道：“今儿去得早些，已经歇了有一会儿了。”
　　她往林灼脸上仔细打量片刻，笑道：“怪道人都说，老太太的嫡孙女儿，长得天仙儿似的，如今一见，果然不假。”
　　林灼低头不语，孟景在旁却含笑点头。
　　“这院里草木多，太阳一落便冷得很，大小姐如今身子还没好利索，莫要在外头呆得久了，仔细着了凉。”翡翠临走时，好心地提醒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