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C1 ...
-
最近几年,唐戚一直在做噩梦。
诡异的、恐怖的、荒诞的,每一个梦境里都有那张男人的脸。
一张年轻男人的脸,左眼眼窝上有一颗痣,不丑,甚至很温和俊朗。
这天的梦格外地真,她的尖叫把自己叫醒了,坐起来喘着气,丝质睡衣全部湿透,空调吹的她浑身发冷。
那张脸笑着,那种强烈的被控制的感觉刺激着她身上每一个细胞,她很用力才看清那张脸的嘴形——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被牢牢控制、被抓住无法逃脱的那种窒息感再次袭来,她颤栗着,肺部仿佛被捏住快要爆炸,胃里泛酸几欲呕吐。
被子快被她扣出一个洞,她努力地一遍遍告诉自己:
——没事儿的,别怕,他已经死了。
贺明被她吵醒,撑起身看桌边的闹钟,疲惫地摸了把脸,“才三点,又做噩梦了?”
贺明是她男朋友,比她大五岁,在本地开了间服装公司,唐戚则是一家外资企业的主管,俩人好了快三年了,最近半年住到了一起,现在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这半年来,唐戚似乎每天都在做噩梦,贺明一直很头疼。
贺明递了杯水给她,“梦到什么了?全都是汗,要不我改天带你去看看医生?你这样...”
唐戚努力理顺呼吸节奏,蜷起因为恐惧而止不住发抖的无名指,想让贺明觉得自己已经恢复平静,“没事儿,你睡吧,我去洗个澡。”
贺明明显不信她,揉了揉褶皱的眼窝,视线在她身上停顿了会儿,声音里很疲惫,“小戚,这样不是办法。”
唐戚下床的动作一顿。
贺明的声音甚至有些痛苦,“这半年你一直在做噩梦,你这样我们都没办法睡好,我一直让你去看医生,你次次都回避掉,为什么?”
听到医生这两个字,唐戚本能地抗拒。
贺明觉得很不可思议,以前唐戚的精神状态都很好,住在一起之后发现她竟然一周有六天都是在做噩梦,而且几乎每次都会把他吵醒,再这样下去唐戚没疯,贺明会先疯了。
“看个医生怎么了,你这已经属于病态了就应该去看看,每次你睡醒都那么愣愣地坐在床边,你不难受我难受啊。”
看到唐戚沉默的状态,贺明心里憋闷,心底不忍,“小戚,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忍不住问出了这半年来一直想问的问题:“小戚,你以前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儿?心理创伤什么的?要是有,你就和我说说,别一个人憋在心里,什么事儿都行,我不介意的。”
白天的唐戚很正常,聪明大方、头脑清醒,一到了晚上就像变了个人,贺明甚至怀疑唐戚是不是有精神疾病,才会每天晚上都被噩梦惊醒。
他发现唐戚甚至有偷偷吃安眠药的习惯,可是没用,她依旧在做梦,愈演愈烈。
“没有,你想多了。”唐戚回答得很干脆。
但其实她用很大的勇气才没有让自己尖叫出来——脑海里浮现的那张脸她怎么甩都甩不掉。
梦里清晰的画面让她浑身的细胞都颤栗着,那种被控制的恐惧弥漫至她的全身,刚醒来的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要窒息了。
贺明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半夜被吵醒的怒火无处发泄,他反复捏着鼻梁才将火气压下去一点,“行,明天开始我要出差一个礼拜,你自己照顾好自己,难受就打电话给我,阿姨会过来做饭,记得吃饭。”
贺明总感觉唐戚一直在隐瞒他什么,尽管唐戚会掩饰,但是贺明看得出来,那种不被坦诚的感觉让他觉得很烦躁。
贺明很喜欢唐戚,当初追她就用了一年之久,身边的同事都说他追到了个女神,皮相那么美,气质还那么好,贺明不算最帅的也不算最有钱的,算他走了狗屎运。
贺明听到那些话是心花怒放,虽说唐戚依旧是那副对他爱答不理的样子,但贺明有面儿了,把唐戚捧在手心里当个宝,后来甚至为了她下海创业,现如今创业成功,贺明却觉得她越来越没当初那种味道了。
她始终是那副样子,好像贺明无论多努力都无法获得她一点点赞同和喜悦当初创业一夜之间赚了几十万都仅仅只是得到她一句轻飘飘的恭喜,就连自己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看起来都比她高兴。
唐戚身上好像长了一层膜,牢牢把自己包裹起来,贺明从没觉得自己走进她心里过,她一直藏着事儿。
贺明看着唐戚略显孤寂的背影,他有种冲动。
他想把这些事儿找出来,看一看她真实的样子,看看她到底藏了什么事儿,让她用正眼看自己。
-
清晨,唐戚半躺在沙发上,任由湿法耷拉在后背,一下一下摁着电台,外面有知了在叫。
“——据报道,望城城西一十八岁女生遭一男子囚禁长达三年之久,近日女孩被救出,神志失常,身上有多处伤痕——”
遥控器“啪嗒”一下掉到地板上,两颗电池咕噜噜滚了很远。
刚收拾好的贺明过来替她捡了遥控器,摸了摸她的脑袋。
“以后少看点这种新闻,我要走了,亲一个。”贺明过来想要个告别吻,唐戚却避了过去,贺明才发现她紧紧地盯着屏幕,眼睛一眨都不眨。
贺明亲了个空心里不太高兴,但也没多想只以为她是被骇人听闻的报道吓到了,也没强求她,“这个礼拜我会见个大客户,这个客户很牛,如果顺利,应该能赚不少,到时候我们再换一套大一点的房子,然后给你换辆车,你就别开你那辆破车了,怎么样?”
贺明很兴奋,他的公司近期运转不畅,干服装的钱没有前几年那么好赚了,资金周转起来都有些苦难。他刚冒了点开展其他业务的苗头就遇到了个贵人,是他口中的大客户,这个人懂得很多,对未来十年新兴产业了解甚广,贺明只见过他一次,仅仅一次简短的谈话让贺明醍醐灌顶,比请别的老板吃十次饭还有用。
贺明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直觉告诉他这个人是条大鱼,如果能牢牢抓住,那绝对能得道升天。
等他的生意再上一层楼,贺明不信唐戚还会像现在一样对他无动于衷。
于是贺明直到关上房门离开时也没有发现——来自唐戚眼底的恐惧和几乎抓狂的崩溃。
-
“最近又做梦了?”谢炙开门让唐戚进来,一看她的脸色就猜到了问题。
谢炙是唐戚多年的好朋友,大方的北京小妞,据说家里的产业可以供她吃八辈子,但是女孩子自己喜欢独立,不靠爹妈自己开了间珠宝设计工作室,现在也混得有模有样。
“小炙,贺明最近不在,我可能要在你家里住几天。”
“当然没问题,快进来。”
谢炙心疼她这个模样,把唐戚拉到沙发上,拍她的手,“我从日本回来的同学给我带了好些安神的药,我待会儿拿给你试试?”
唐戚摇头,“谢谢,不过那些都没用的。”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尝试过多少种安眠的药物,但是没用,她用最猛的剂量,那些东西也只是让她的精神更加恶化、脾气变差、状态恍惚,却依旧让她经历最真实的梦境。
她的噩梦里永远不会有别的,只有那一张脸,她甚至觉得自己梦到些怪兽或者恐怖电影的场景也是好的,可是梦里只有那一张脸。
——那一张足以让她恐惧一辈子的脸,那种让她想起来就会觉得呼吸紧张、仿佛被掐住脖子的恐惧感。
“都已经过去了,那些事都已经过去很久了,时间会让你淡忘的。”谢炙叹气,“你之前不是说也觉得自己开始好转了吗?”
“这几年,我能意识到自己确实在慢慢地忘记,但是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频繁地梦到他,小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觉得自己快疯了...”
“别怕,戚戚你别怕,听我的,他已经不在了,不会也不能威胁到你的安全,再说望城现在治安这么牛逼,你完全不用怕什么,而且你有我呢,还有贺明,我们都能保护你。”
“可是他真的...”唐戚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荒诞,下意识停了话语,她抓紧谢炙的手,始终觉得如坠冰窟。
梦里的脸,很真很真。
真到唐戚觉得那个人还活着,真到让唐戚即便在白天也觉得恐惧。
她怕话说出来就成真了。
谢炙知道唐戚的顾虑,送给她一杯茶,笃定地握了握她的肩膀:“他死了,我托我爸的人去调查过,他确实死了,死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而且你换了新的城市,找了新的工作,身边都是新的人际关系,为的不就是把那些事儿埋在地底吗?除了我,没人记得,没人知道这件事儿,你已经快快乐乐地展开新生活了。”
“没人会记得...吗?”
“当然,贺明也不知道不是吗?”
“我没告诉他。”唐戚对贺明一直是心怀愧疚的,她永远也无法坦诚地告诉他一切,她无法把那些烂疤一样的过往用轻松的语言说出来。
生活在淤泥里的人,也能拥有光明的生活吗?
这个真相极有可能毁了她现在的生活,也毁了他对自己的爱。
“好,那就永远也别告诉他,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
唐戚没办法让自己闲下来,和谢炙聊了一会儿就进了厨房。
谢炙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从家里搬出来之后饮食全靠阿姨,要么订外卖度日,但是阿姨做的好吃是好吃,但始终没有她家里菜那种味道,久而久之,唐戚常常被她请来做“掌勺大厨”。
“贺明要能娶了你,可真是他的福气,又能做饭,长得又漂亮,脾气还好,去哪儿找这么好的老婆。”
贺明这半年里是跟她提了好几次结婚,他已经三十一了,家里催得急,所有跟唐戚提得也一直很急,但她一直没答应。
唐戚知道这是谢炙抚慰她才这样说的,她沉默地喝了点汤,才缓缓开口,“我心里始终过不去,这样对他不公平。”
在这个城市里,除了谢炙,没有人知道她的秘密,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包括和她求婚的贺明。
在阳光下,她努力、勤奋,一丝不苟地面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希望自己做得更好一些,她善待同事、朋友,鲜少与人结仇,但是这些都只不过是一层膜而已。
她始终生活在一层虚假的膜里,至于膜里的□□早就已经腐烂了,她没有办法和一个一无所知的人结婚。
“我该告诉他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贺明会怎么样。人都是会恐惧的,即便你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我想放下了。”
她用了一点力气才说出这句话,她想这句话想了整整五年,但是一直在“放下”“放不下”之间痛苦地徘徊,一直无法冲破不得其所。
白天她是优秀上进的新时代女性,夜晚又陷入那种刺一样的过去里,她被愧疚、痛苦折磨得几乎分裂,她不想再这样下去了,隐瞒一件事永远比坦诚累得多得多。
“我想彻底地放下那段往事,说出来也许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谢炙百感交集,她佩服唐戚的勇气,没多说什么,拍了拍她的手,“也好。”
一层五年都没有好的伤疤,现在需要重新在人群面前揭开它,而且是在自己最亲密的人面前,这无异于在伤口上反复蹂躏二次伤害,这样做到底需要何等的勇气,谢炙永远都无法感觉到。
作出这个决定的唐戚就像卸下了所有重担,谢炙竟然能偶尔从她脸上看到笑容。
她确实在慢慢放下了。
唐戚准备等贺明回来之后跟他坦白,告诉她之前经历的所有不堪、难以启齿的往事,向他坦诚自己的一切。
她的精神气比前两天好了许多,很早就在厨房里准备早餐,身上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谢炙看到她的样子也觉得十分欣慰。
唐戚的过去确实太苦了、也太无辜,无端端地遭受那一切,谢炙这些年看到过她无数的痛苦时刻,也着实为她感到高兴。
“必须等你的好消息。”
唐戚一直不能确定贺明会做出什么反应,但她好像一点都不忐忑了,无论他做出什么决定,唐戚都会认同他。
“如果...也没有关系,我都可以接受。”
她正在学着接受那些过往,包括现在的噩梦,他想过了,既然这些是她这辈子都忘却不掉的东西,那么就去接受它。
谢炙笑了,“不愧是你,唐戚。”
她会用尽一切力气从那个世界逃开,那些伤害她的人已经不在了,永远都不会来了。
唐戚,别怕。
饭后谢炙给家里打视频,唐戚也跟他们聊了一会儿。
谢炙家里氛围很好,父母健在,唐戚的父母都已经离世,谢炙的父母总会把唐戚当作亲生女儿对待,“戚戚,最近你的气色看起来好了很多。”
这是唐戚生活里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她从小很少能感受到周边人对她的关心呵护,所以她一直很羡慕谢炙的家庭。
一室温和,唐戚听着电话里的寒暄,听着谢炙和电话对面撒娇,她贪恋着这一刻的温暖,脸上是许久未见的笑容。
滴滴两声手机响铃,唐戚以为是垃圾短信,顺手翻开。
短信没有落款,外地号码,是很陌生的一串数字,短信写着四个字:
——“好久不见。”
唐戚一瞬间恍惚,突然想起一张脸。
手机掉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